心裏受了傷的時候,就會重讀村上春樹的小說,因為在他的小說裏,佈滿了心上傷痕纍纍千瘡百孔,但每天若無其事地過活,甚至活得整潔光亮的人。每個人的內心幽微處都至少有一個創口──他的小說提供了這樣的安慰。
在《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裏,第三人稱的叙事角度環繞着多崎作大學時被四個最親密而信任的好友背離丟棄的內心缺口,然而,四位好友各自成長為大人過程中所經歷的破碎,其實才是真正揭示了心裏纍纍創傷才是生命本然此一事實。
例如不喜歡接受命令,總是在打工時感到上級無聊的紅仔,卻創辦了一個訓練課程計劃,以心理學的方式進行研修,專門為企業訓練出順從上級命令然後系統性地實行的在職人員。作為小說裏的一個複雜人物,紅仔事業成功,卻沒有一個人真心喜歡他,實在,連他也不喜歡自己,即使他跟自己內心的距離總是非常遙遠──進入大學才知道學術研究並不適合自己,進入企業才發現自己不適合當上班族,甚至,結了婚才知道自己對女性並沒有肉慾──因為他是如此認真地生活和思考,人生才無法順遂或假裝順遂。誰都知道人生順利的捷徑就是活得跟大部分的人相近,因為社會的制度和配套,正是為大多數所建立,成為屬於少數的自己往往是痛苦的開端。紅仔的勇敢也在於他並沒有迴避自己,在每一個選擇的分岔口,他所作出的決定都以不違背真正的自己為前提,即使結果是無法被任何人所喜歡的深刻的孤獨。
不過,所謂的「多數」和「少數」只是相對而言,也因為這個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相對,人們才會常常以為,他人的人生,或自己沒有選擇的那種人生,很可能比自己的現況良好。只有在某種洞悉真相的瞬間,人們才會看到無論選擇了哪一條路,都是窄路,一不留神,便會掉進了路和路之間的縫隙裏──在縫隙裏,人們清晰地看見了自己選擇的欠缺,畢竟每一個選擇都無可避免地包含着至少一種遺憾。
就這樣,有時我看見我自己,沒有一直住在那所有木地板窗外有樹的房子裏沒有跟灰色的貓一起生活沒有在辦公室裏安穩地上班賺取固定的月薪沒有生至少一個孩子沒有一直愛着一個相同的人沒有在公共的場合掛上一個討人喜歡的甜美笑容。唯有在把所有的「沒有」確認一遍的時候,我會從種種缺失所帶來的孤獨瞥見自己模糊的形狀。
把小說重讀完之後,我會把早已知道的事實重新知道一次──心裏的創口將不會痊癒,只有承受它所帶來的不適或不安,痛楚才會顯得沒有那麼激烈。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