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古延命靠誇張
聽故事,就是以別人的死亡為自己的生命取暖;這是詩的意象語言,說得淺白一點,就是以別人的災難作為自己的娛樂,正所謂隔岸觀火,既緊張刺激,卻又超然局外,禍不及身。一般長篇小說分部分章,段落有致,層次分明,甚至每章有小標題,方便閱讀,提點大綱。咱們的章回小說《三國演義》,每到一回的結束,便來一句:「畢竟董卓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又或者是曹操的性命,袁紹的性命,甚至是獻帝的性命,不一而足。姑勿論是誰的性命,無分貴賤,在故事中的作用只有一個,就是吸引讀者追看下去。讀者在聽故事之際 ,兼且可以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即使評論錯誤也無傷大雅,反正死的都是別人。「死的無非別人」正是聽故事帶來的優越感,不過當然這優越感也只不過是短暫的幻覺而已。「講到呢度,啱啱夠鐘。」我們小時候聽長篇天空小說,聽到這句最吊癮,然而這正是抓住我們注意力的不二法門。回頭看《一千零一夜》,宰相之女山魯佐德智勇雙全,夜復一夜向疑忌成性的國王夫君說精彩奇情故事,每次說至天明時分,國王大嘆精彩之際,山魯佐德便說:「這不算什麼,若是你願意讓我活下去,明晚的故事比這還要精彩萬分。」山魯佐德原來是一代廣告宗師,深諳求生之道,在於誇誇其談,假話真說,短話長說,以話套話,綿綿不絕,並且藉以克服劣境,苟延殘喘,姑且活命。
煮字療飢歲月長
《一千零一夜》的架構並非只是一個故事連接一個故事那麼平面直線,而是比較設計巧妙的由大故事中衍生出小故事,往往在小故事中又再衍生出小故事來。但是有趣的是書中的真正段落並非以故事來區別,而是以夜;往往一個夜晚會橫跨一個故事的結尾和另外一個故事的起首;有時候一個長故事又分為多夜方才說完。換言之,夜的段落梅花間竹地移疊在故事的段落之上,構成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連綿不絕特殊效果。故事正說到關鍵處,雞鳴破曉,那昏君只好靜候另一個夜晚的月亮來訪,於是山魯佐德又可以多活一天。
《漁翁的故事》裏面,漁翁不慎將困在瓶中四百年的魔鬼放了出來,魔鬼為了發洩四百年的怨氣,要把漁夫殺死。漁翁於是心生一計,道:「照道理,這膽瓶連你的一隻腳也容不下,遑論你整個巨大的身驅;除非我親眼看到,不能相信。」在書中,正說到漁翁想用計誘騙魔鬼重回瓶中,便中斷了,那是第三夜的結束,國王要耐性靜候第四夜的來臨,方能分曉漁翁能否成功將魔鬼誘騙,自動重回瓶中,並因此逃過一刧。到了第四夜,我們知道魔鬼果然中計,化作一縷青煙,縮回瓶中。其實這魔鬼也未免太笨,他大可以反駁漁翁:「你剛才不是已經親眼看到我從瓶中走出來了麼?一出一入,同樣道理罷了。」之不過開講有話:聽古莫問古。亦即是說,說故事的人大晒,一切由他決定操縱,反正他的風險最大,稍微鬆懈,一命嗚呼。原來山魯佐德的命運和漁翁息息相關。你看《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人物,一個個的都面臨大限,遇到的不管是魔鬼還是昏君,全都恩將仇報,反臉無情,於是乎失魂落魄地去千方百計脫身;就這樣,命懸一線的人物牽動了讀者的手將一部厚如磚頭的《一千零一夜》翻閱不輟;cliffhanger推動了page-turner,繼而成為potboiler;雖則這歲月悠悠,咱們搖筆桿的一族卻因此可以暫且免得餓死了也。
昏君負義終喪命
漁翁誤把海中打撈上岸的膽瓶打開,於是青煙冒出,凝聚成團,最後變成魔鬼;但見他披頭散髮,巍峨聳立,頭似堡壘,臂如鐵叉,腳似桅杆,嘴如山洞,牙似石頭,鼻如喇叭,眼如燈籠,奇形怪狀,凶神惡煞。果然這魔鬼不但沒有感恩圖報,還要把漁翁殺死洩怨。漁翁於是說出了都班醫師和郁南國王的故事。話說郁南國王患了怪病,遍體疥瘡,太醫束手。一日忽然來了個都班醫師,用奇方把國王的病治好;不幸有個形貌醜陋,性情乖戾的大臣向郁南王進讒言:「你要把這醫師殺了才是,因為他有本事醫你,也就有本事害你。」郁南王細想之後,決定依從,把醫師殺頭處決。醫師死前送了郁南王一本珍藏醫書。醫師砍下的頭還能指引郁南王用手指蘸口液來翻看醫書,結果郁南王中了書頁上的毒藥而死。漁翁自是借這故事去諷剌魔鬼的以怨報德,希望魔鬼醒悟悔改,饒過自己一命。《一千零一夜》告訴我們:長篇大論講道理,不如氣定神閒說故事,皆因為說教令人反感,傳奇叫人喜歡。
淫婦忘恩害賢王
然而喜歡歸喜歡,真正叫魔鬼悔悟的還是漁翁給他的懲罰。魔鬼再度從膽瓶中被漁翁釋放出來,決定帶領漁翁去山谷湖看四色魚。漁翁將四色魚獻給國王,國王好奇,親自出馬查訪,來到一處高山上的宮殿,宮殿有寛敞的院落,院中有石凳噴泉,池邊四隻紅金獅子,口噴清泉;院中鳴禽,空中金網,防止禽鳥飛遁。國王穿過院落,來至一處大廳,坐着一個眉清目秀,下身化石的賢良小王。原來小王誤娶妖婦;妖婦迷戀黑奴,將小王下身化作石頭,又施妖法將國內的伊斯蘭、基督、猶太和祆教四種宗教的信徒化成白、藍、黃、紅四色魚。國王得知內情,出妙計嚴懲妖婦,並使妖婦自己解除魔咒,小王復位,王國復興;至於漁翁,亦有功勞,成為國丈,小王亦成為國王的女婿。一家人共享榮華富貴,幸福生活,直到白髮千古。故事說到這裏終止,已經是第九夜;之不過長夜未央,新月高照,山魯佐德於是抖擻精神,繼續接下去說另外一個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