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特林說:「我常常和你坐在這兒,這間YABOO咖啡,我們說過許多話,我對你回憶那些我年輕時,在不同房間撲倒的姑娘,那些像飛蛾撲進燭火的無比明亮時刻,而你跟我吹噓你下一個小說的構想,有時你會跟我訴苦,你受到那些大哥大姐的變態打壓,或者你去嫖妓發生的悲哀的事。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會不會我們兩個只是一幅銅版雕刻上的兩個人物,就像那些牙雕木雕漆雕玉雕上的古人,好像我們坐在這畫面裏,背景有山水或松樹梅樹,天空或有飛鳥,好像也笑着在交談,但其實根本沒有時間在其間流動,也就是我們倆坐在這兒,根本就是永劫回歸,時間到了那姐妹花的妹妹就會出來問我們還要不要續杯?或是另一個隱密時刻,那隻虎斑貓便會從臺階那邊翻跳上我們的桌子,舔飲着我們水杯裏的水。像撞球檯上各顆球的四散滾動,一切似乎是亂數,但其實是精密計算,尖針到達那一格刻度,就會有個廢材模樣的年輕人,走來這個前院抽菸,和你哈啦兩句。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扯屁的內容也不同,但若是像我和你這樣,已經在這咖啡屋,這同樣一個座位,這麼多年了,是不是隱隱約約有個大數據,這一切就像死了一樣,我有時努力回想,我們聊過些什麼?我發現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你太悲觀了。」
西特林是我認識的人裏,極少數具有美感的傢伙。他有一個小他極多歲數的女友,這女孩是個小美人,原本家世極嚇人,阿公是旗津那邊的老牌望族,日據時代就有大筆土地,後來的高雄企銀也是她們家的。但她父親五十出頭就罹癌過世,孤兒寡母,在一兩年內,所有資產全被當時國民黨的地方派系給併吞。她媽媽很像太宰治的母親,還保持那種貴族出身的優雅、天真,但到了第三代,就真的沒落了。西特林每年夏天,都會帶着這小女友,到巴黎,或義大利,或西班牙,住兩個月。他們像朝聖一樣,聽歌劇,參觀西斯汀大教堂,吃頂級法國米其林三星料理,到諾曼地走那段峽谷……,其實他們非常貧窮,在臺北住在極小的學生宿舍,但好像乾魚貨,每年大部分時間蜷縮在臺北(這沒有美感、煩躁的,「沒有靈魂」的城市),只有那兩個月,像盛開的花,朝着歐洲那文明、繁華之夢,張開全部的花瓣與觸鬚,吸吮那些明亮的、每一細節皆精雕細琢的,充滿對顏色、氣味領悟與創造的小顆粒。但這樣一年復一年的封藏,然後綻放,讓西特林像壓縮地層那樣,充滿一種除了他和小女友,別人無法理解的「秘密美麗時光」,對周圍的一切充滿憤怒,像找不到折返點,只能活在一種時差的,光影魔術一閃即逝的被放逐者。
我感覺西特林像一輛古董車,每個細節皆如此講究,手工打造,嚴謹的機械結構,充滿美感的各切角的弧形,花極大精力在車頭銀徽的鍛造,或座椅蕾絲的編織、核桃木方向盤那握感觸感的打刨……,但這輛車不可能開上現在的臺北街道,但也沒人弄一個展場展示它,解釋它每一處細節的來頭。
我跟西特林說起,這一陣許多大陸的文人、媒體人莫名其妙失蹤的事。這本來像隔一層帷幕,零星在報紙看到,不引人注意,不比那些地震樓塌、IS屠城、巴黎恐怖攻擊、墜機,或股市大跌來洗版面。但最近我輾轉聽到的消息,被「失蹤」的人竟也有我認識的人,或朋友的朋友。他們通常是從某地到某地(北京到桂林,或香港到北京)的機場,接機的人沒等到人,但查航空公司乘客名單、當地警局、出境管理……,這個人就是憑空消失了。你說他們有哪些過激的政治言論或行動,其實也沒有,但就是從二〇一四年左右,這種糾舉、指控、告密的風氣大盛,只要有你的宿敵、同事,寄黑函說你有叛國叛黨之實,這人就會消失。弄得人心惶惶,不知誰會躲在暗處對你開槍。
但這個話題的發動,並沒有引起西特林的興趣。西特林說,我們現在所在、所是的這個世界,之所以變得膚淺、以醜為美,都是有原因的。譬如當年白色恐怖、抓讀書會,很怪的是,通常都是抓四個人一組,而這四個裏頭,無論情節輕重,一定會有一個被槍斃。後來他們研究,這就是當年《保密防諜檢肅條例》,在這些國安局特勤人員的獎勵機制,就是設計成抓四個,有一個案情符合匪諜的層級,就可以計功。就是這麼簡單。當年還有個傢伙,在私人聚會只說了一句:「蔣介石不可能反攻大陸。」第二天立即所有人被抓。原本被判十年,就因簽呈到蔣公那裏時,老先生恰看到這一頁,大怒,說這個人給我槍斃!於是就改刑,這傻瓜就糊里糊塗被斃了。這樣的文明,你能指望他作一飛越式的,全景進入到我們從文學、哲學、電影、藝術,想望的那個美麗新世界嗎?
我感覺我和西特林,坐在這樣綠光盈盈的巷弄咖啡屋裏,談論着這些,好像兩個老和尚,唇乾舌燥,你一句我一句,回想那虛空中的紅燒肘子、烤鴨、熱呼呼晶瑩稜奢的鹵肉、細細灑着黃絲、辣椒絲的蒸鯧魚;再或是那些女人,穿過庭園花徑、低聲竊語、剝去衫裙,淫白的腿架起,閃電暴光那些淫浪嬌喊的美麗瞬刻,我們故意說得那麼繁複、層層鑲嵌、迂迴婉轉,似乎不如此我們就烈日下曝曬,並且灑上鹽的水蛭,蜷縮成一個單細胞的、簡單的死亡。我們不去說那些,這個世界仍然可以像培養皿的菌落,生機蓬勃的竄長。那些暗室裏曾經發生過的暴力、嗚咽,那麼繁複的變態,干我們屁事呢?但我們忍不住要去說它,就像一只乾隆青花蓮紋的渣斗緊皮亮釉翠毛藍,釉色如此晶瑩深沉,青花的藍彩如此美麗,但它就是個痰盂,就是個髒東西!那麼美,卻是盛裝病菌和髒污的玩意。
西特林說:「我最近着迷一個叫『深網』的東西,在我們平常使用的YAHOO、GOOGLE,這些搜尋軟體都搜尋不到的秘密世界。其實我們大部分人都活在一個『表網』的蘋果皮淺層,那只佔整個網絡海洋十分之一的資訊。再深的人類這三十年的秘密,都藏在深海下的『深網』。那裏頭可以買到各式各樣的毒品,可以買槍、買凶殺人,可以交易各種變態的性需求,甚至付費他就視頻密室殺一個人讓你觀賞。那個『維基解密』的傢伙公開那些各國機密檔案之前,這些訊息早在『深網』世界流傳。」
「有些人跑到表特上說他們曾去過『深網』或另一種更變態,電影《恐怖旅館》那樣虐殺各種人種、老人、女人、男人、兒童的影片,甚至直播,但這些發帖人立刻發生各種離奇的失蹤、謀殺案件,因為違反了這個叫『影子網站』的沉默法則。據說是他們可以反向直接啟動你電腦的攝影機,直接鎖住你的手機,就像電影上那些和CIA對抗的頂尖電腦駭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