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來自莫斯科
二〇二〇年二月十四日那天和暖如春;這本是反常現象,但是仍然忍不住覺得高興:人生在世,活在當下便是。到了下午12:38,門鈴叮噹,遂下樓應門,果然是郵差;原來遠自莫斯科的《安娜卡列尼娜》精裝俄文插圖本寄到了。獵書一輩子,獵到去俄羅斯卻還是頭一遭。盒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俄羅斯人辦事倒也俐落:農曆新年過後訂的書,二月十一日便接到電郵通知說書已寄出,而且一路有tracking information,三天後就到了。包裹上嚴嚴的貼上了白底藍字的封條膠紙,膠紙上面的俄文看着覺得新鮮。收件人和發件人的地址用的都是英文,方便體貼。盒子上面還有PAR AVION和PETIT PAQUET的蓋印。這完全叫我想到了托爾斯泰小說中的上流社會人物,全都習慣說法文。看來俄羅斯人用法文之遺風一直還保留着。書的確漂亮大方,十吋半乘七吋半,紫絹封面上貼了Alexander Samokhvalov畫的圖畫。書中共二十六幅彩色精印插圖,正是我五十多年來求之不得的原貌,叫人看了精神為之一振。我少年時代初看《安娜卡列尼娜》的高植中譯本,裏面用的正是Alexander Samokhvalov畫的插圖,可惜只有十幅,黑白印刷。現在我手上共有六種《安娜卡列尼娜》的插圖本,始終是Alexander Samokhvalov畫的最精采。
紅色提包顯坎坷
意外收穫是書中的那幅《安娜投火車軌》和我一向看到的那一幅不同。原來的那一幅可參看本欄《安娜卡列尼娜》篇;現在把這幅新發現也和大家分享一下。兩幅都有把出現在安娜噩夢中的醜陋農夫畫出來,坐在背景裏探囊取物。安娜臂彎裏正是她經常攜帶的紅提包。安娜乘火車前往莫斯科,勸解婚姻出現問題的嫂子道麗;她任務完成之後,在臨別之前,就把睡帽和細麻布手帕塞進那紅提包內;其後她在回彼得堡的火車上,又將一把裁紙刀和一本英國小說從紅提包拿出來。(裁紙刀用來把書中連接的書頁鎅開,以便閱讀。)她投軌自殺之前,為了要將紅提包丟掉而耽擱了時間,錯過了火車,只得等下一列。Alexander Samokhvalov肯定熟讀原著才下筆繪圖,因此那幅《安娜觀賽馬》裏面,雖然文本沒有提到,他在畫安娜的時候不忘在她的臂彎加上了那隻紅提包。提包依舊,人卻一波三折,走到絕路。托爾斯泰再三寫這紅提包,卻完全不用華麗優美的辭藻,只是平常語氣道來,反而顯得立體真實。
槍彈悅耳真戰場
但是這並不表示托爾斯泰不注重文字,事實上一般評論家公認托翁的文體自成一格,可以稱之曰「史詩體」,即是說,托翁下筆力求清晰準確,呈現真實,用詞做句的華美通常不在考慮之列,卻因此文字風格反而更為動人。看托翁原稿,全都是改了又改,塗成了一個大花臉,只有他的夫人耐着性子一次又一次地將之謄錄清爽,功不可沒。托翁也用比喻,像《戰爭與和平》裏面,描寫兵士手臂受傷,「血汩汩地湧出他的大衣,彷彿是從瓶子倒出來的。」用平實的比喻去呈現那真實的情況。詩情畫意的比喻不是沒有,但是甚少出現,在《安娜卡列尼娜》裏面只出現過兩三次,因此容易記得。一次是寫列文去溜冰場找他的心上人吉蒂,在人羣中把她認出來,「就像在蕁麻中認出玫瑰那麼容易。」又說:「吉蒂使一切生光。……他避免望她,如同避免望太陽,但是不望依然看見,就像看見太陽那樣。」另外一次是吉蒂在舞會上驚覺自己喜歡的軍官佛隆斯基愛上了安娜,悲痛難當,「她好像一隻蝴蝶剛剛落在一片青草上,正準備展開彩虹的雙翼隨時飛去,卻被可怕的絕望壓碎了心。」這樣的比喻如果出自別人,我會視為陳腔濫調,但是這是托翁,因此也無不可。托翁的看家本領是白描,因為力求真實樸素,步步追蹤,反而轉為新奇。像《戰爭與和平》裏面的戰場上,「槍彈悅耳的颼颼聲和噓溜聲頻頻傳來。」槍彈聲居然悅耳,那就是完全脫離個人主觀感受的史詩筆觸,高度存真的程度叫人震驚。又例如尼高拉頭部中彈受傷倒下之前,「他如在夢中似地,以奇異的速度向前移動,卻又一直停留在原地。」這可真是把昏眩的感覺完全活現了出來。
蜂巢嗡嗡細吟哦
托翁擅長描寫聲音。在高植的中譯本中,有兩處提到婦女衣服的聲音,一次是第一部第二章裏面的女管家出現,一次是第一部第十九章裏面的安娜出現,皆用「 繂」來形容。英譯本中一般果然亦用了rustle。如今我是機會難逢,手上得到了一個俄文原本,因此翻看原來的文字,卻是шум,簡單的只是「聲音」的意思,並非「繂」。(按:《辭源》裏面衣聲用「綷縩」、「綷䌨」,或「綷粲」。)第一部第二十二章裏面,吉蒂和母親同赴舞會,在上樓梯時,「舞廳傳來好像蜂巢裏的那種規律節奏的繂」。英譯有的果然照用rustle,有的用low hum;我有點疑心,看原文,是шорох,有「低聲吟哦」和「沙沙作響」的意思;我想這裏乾脆譯作「舞廳傳來彷彿是蜂巢裏面嗡嗡作響的規律節奏」最能活現舞廳中人來人往,低聲說話那種氛圍;用「繂」就只有衣聲沒有人聲,有欠準確。第七部第二十六章裏面,安娜和佛隆斯基吵架,安娜一怒走出門口,佛隆斯基仍然沉默,只聽到翻信紙的繂聲。原文是шуршания,即「沙沙」的意思。由此可見,托翁描寫衣聲、紙聲、人和衣服的混集聲,都非常準確地用上不同的字眼;粗心大意的翻譯就辜負了托翁的一番苦心經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