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進去，在門口招待的是一個外形非常普通，完全不起眼的女孩。我不習慣正眼看人，只管低着頭跟着她走，在一張小小的雙人桌坐下。女孩一邊介紹自助點餐程序，一邊把餐牌放在桌上。我突然被拿着餐牌的那隻手嚇了一跳。也許因為我的過敏反應，女孩小心翼翼地把手收在背後。待她轉身離去，我看到她反握在身後的左手以至整條左臂，好像被甚麼重重纏繞着似的，斑斑駁駁的一片。

心神稍定，我發現那原來是紋身。我對紋身沒有異議，但也說不上喜愛，甚至有點害怕。不是怕紋身的是壞人，而是對把異物刻印在皮膚上感到恐懼。我連在街上給陌生人碰到也會感到渾身不安。我偷偷地觀察女孩的外貌——嬌小的個子，不胖不瘦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口罩以上露出沒有化妝的杏眼，沒有染過的黑髮在腦後紮成馬尾，在咖啡色連身圍裙下面，穿著普通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鬆身長褲——完全不像會做那麼顯眼的大面積紋身的女孩。我怕她發現我偷望她，連忙又低下頭來，假裝撥動手機。到女孩送餐上來的時候，我才把握機會近距離看清楚，她左臂上紋的是藤蔓圖案，一圈又一圈的，從手背一直往上爬，爬進T恤的袖管裏。

用餐後，到櫃台付款時，女孩垂着左手，用右手向我遞上帳單，我便乘機說：剛才不好意思。女孩做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我連忙補充說：你那個很特別！她抬起左手，在空中微微翻了翻，雙眼瞇了瞇，似是微笑了一下。

之後我便常常去那家餐廳吃午飯。有時碰見蔓在上班，有時不。碰不見蔓的日子，不知怎的會有點失落。但我和蔓沒有交談，更算不上交上朋友，只是互相點頭而已。彼此就像一般的顧客和服務生，沒有其他。對於蔓的紋身，我又怕又忍不住偷看。而她明知我的目光在追蹤她，卻刻意裝作若無其事，繼續用左手拿餐牌、送餐、抹枱，沒事做的時候反握在背後，然後把背部向着我。但是，大部分時候那條纏滿藤蔓的臂不是在動，就是離我很遠，只有在她送餐或收錢的短暫時刻，我才可以稍作觀摩，但又因為害羞而不敢盯着不放。

直至那一次，我付錢之後本想轉身離開，蔓卻突然開口說：你真的喜歡嗎？我還來不及反應，她便用左手握着我的右腕。力度很輕，就只是手指和掌心帶着試探性的包裹。我的右腕感到一陣燙熱的微痛，在我忍不住要縮開之前，蔓便把手收回。我看不到她口罩背後的表情，只見她雙眼下垂，好像有點閃爍不定。

那天晚上，我發現右邊手背和手腕之間，有小小的藍綠色的一點，無論用多少潔手液也無法擦掉。第二天早上醒來，那個位置長出了幼條的印紋，沿着手腕繞了一圈，像戴了手錶。我連忙穿上長袖風衣，遮住了那個部位。中午我照樣去那家餐廳吃飯，但蔓沒有上班。往後一星期，我右手的藤蔓不斷生長，已經爬到腋下，但蔓卻不知所終。第七天，我問餐廳的服務生，那個紋身女孩去了哪裏，她們說她辭職了。我追問她的聯絡方法，女經理卻說無可奉告。

很快藤蔓便緊緊地攀抓着我的右肩、右背和右胸口，但摸上去卻又平滑如無物。我戰戰兢兢地仔細檢視每一個細節。那些藍綠色的紋路疏密有致，如波如流，令我本來蒼白的肌膚和軟弱無力的手臂變得豐潤活躍。但是，它和我原本的身體又是那麼的違和，像是硬生生加上去的異物。那充滿生命力的蔓像是要覆蓋、甚至是吞食我的身體，取代它成為一個新的我。我突然發現，在鏡中我變成了蔓。

我知道我無法逃避。我再次去到那間日本餐廳，和女經理說：這裏請服務生嗎？我想來上班。女經理一點也不驚訝，好像一直在等我似的說：跟我來。我跟着她去到休息室，拿過她遞給我的咖啡色圍裙，脫去長袖風衣，露出短袖T恤下爬滿了藤蔓的右臂。女經理一聲不響地解開恤衫鈕扣，向我展示胸口的紫色玫瑰。再後來，其他同事向我揭示了她們背上的菊花、腹部的向日葵和大腿上的百合。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印記。

一個月後，當藤蔓沿着脖子攀上右邊臉頰，並且跨過肩膊，從左臂蜿蜒而下的時候，T恤已經完全掩蓋不住真相。經理多次接到客人的投訴，有人說不應該聘用不良女孩，有人說紋身嚇壞小朋友，有人說員工不莊重的外貌影響食慾。聽到這些說話，我會躲進休息室裏悄悄地哭。我也不知道，自己何苦要跑來承受這些侮辱。但我就像被甚麼綑綁和牽引似的，不由自主。

然後蔓突然又出現了。起先我沒有認出她來。她放下了長髮，沒有戴口罩，雙臂光滑，露出極為平凡的女孩的外貌。當我把食物送到她面前，她突然輕輕握住了我的右腕，說：對不起，令你困擾了！我之前很討厭蔓，想找人替代，但是，我很後悔那樣做！你可以把蔓還給我嗎？那個瞬間，這段日子經歷的所有委屈、恐懼和怨恨都隨着淚水釋放出來了。

回到家裏，我脫去衣服站在鏡子前。鏡裏是那副空白得近乎沒有存在感的羸弱身軀。我以為自己會鬆一口氣，但卻感到無端的悵然。這時候，我發現左邊胸口長出了一棵小小的嫩芽的印紋。我相信，這次我不會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