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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高寺

04.10.2024
李玲瓏

妙高寺不是寺,它甚至不叫妙高寺,那只是徐萬發取的暱稱,正名應該叫妙高台山火瞭望台,處於大帽山以南海拔765米的山峰上。妻子離家後,我持續在外父住過的療養院裏當義工,每星期一次,跟老人們下下棋,聊聊往事,那時岳父已經去世了一整年,在我心裏,維持過往生活,能讓我有一切都未曾改變的錯覺,像被解僱了的員工每天繼續打起領帶去公司,在樓下的連鎖快餐店打發時間,總比困在家裏安心。在療養院裏我認識了徐萬發,他是院裏少數沒有腦退化的老人,下的棋路套中有套,通常我面對院裏老人都會讓棋,好讓他們不會太挫敗,唯獨徐萬發我必須全力以赴,而我還是會輸,大概是三盤兩輸的頻率,我懷疑那一贏也是徐萬發刻意讓的,好讓我別過分挫敗。記得在一個下雨天,徐萬發在將我軍,是那天的第四遍了,他一撥頭上所剩無幾的頭髮,說,你贏了這局,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聚精會神盯着棋盤,保帥就要棄車,我沒得選擇,我說,我沒機會了。他說,那可不一定,你還有起碼三種擊敗我的方法。我說,我一種都看不出。我最後還是輸了,待雨停了,徐萬發拉我到花園一棵樹下,說,我告訴你秘密。我說,你就是忍不住吧。徐萬發盯着在風中搖曳的枝幹,說,是的,我怕我沒時間了,不告訴你,這秘密就要跟隨我一起入土,你知道我今年幾歲嗎?我說,七十八,院裏有記錄。他說,那你知道,我住進來之前是幹嘛的嗎?我說,那我倒是不知道。

 

徐萬發說他是六十六歲退休,比正常年齡晚了幾年,如果不是上廁所時意外摔斷了腳,再也走不了山路,他還想一直幹下去。他是個觀林人,每年旱季九月尾到四月底,他都要駐守在妙高台山峰上的瞭望台,觀察四周郊野公園範圍裏有沒有山火,有就往上通報。所謂瞭望台,其實就是一間混凝土小屋,四面皆窗,遇強風時在窗架上竪起木板擋風,屋裏有鐵架牀和盥洗台,九十年代末接駁水管前,每過三天都要從山下公廁打水,辛辛苦苦地捧上山。徐萬發說,那是種簡樸的生活,簡樸這詞其實已經美化,應該叫簡陋,他的工作是每天超過十九個小時盯着羣山,搜索任何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火苗,孤獨地聽鳥叫,聽收音機,聽風。山上溫度偏低,他時會在屋裏生個小火取暖,夜裏聽着柴火在唱歌,有種在世界邊緣孑然一身的感覺。我問,你真有通報過山火嗎,世界有因為你而被拯救過嗎。他說,不止一次,你知道妙高山這名字是甚麼意思嗎?我說,不知道。他說,妙高山是須彌山的別稱,是印度教裏至高無上的神山,眾神的居所。我說,是誰這麼大言不慚替香港的山取個這樣的名字?他說,那我可不知道,我是無神論者,可那時我會想像自己是個僧侶,看山是晨鐘,聽柴火是暮鼓,我幫小石屋取了個名字,妙高寺,聽上去可有詩意了,我就是想像國度裏的住持。我說,這種工種為何只有你一個在值更?不應該輪班制嗎?徐萬發說,這,就是他要說的秘密。

 

龐磊是徐萬發的同工,本來是,二人在一九九一年一起住進妙高台,那年代屋裏還有兩張鐵架牀,當其中一人負責盯着山坳,另一個人就負責睡覺,兩個大男人困在數百尺石屋裏,一困就是整個冬天,跟在遠洋輪上工作一樣,長時間的禁閉會產生人際張力。打從開始值班不久,龐磊就經常說自己是個富翁,身家百萬,一時說自己承繼了遺產,一時說自己中了六合彩,徐萬發還道龐磊只是喜歡吹牛,一直到了九六年旱季最後一天,二人準備下山,留待明年再上山,龐磊卻突然說要把徐萬發帶去一個地方,要告訴他自己真正的價值。二人來到距離妙高台一個半小時路程的一片密林裏,林中綢密得沒路,破林而進是個人跡罕至的位置,那裏有一塊巨型大石,大得有如一輛雙層巴士,龐磊叫徐萬發看看石塊下方。徐萬發把身體緊貼地上看石底,期待龐磊是帶他來看甚麼瀕危絕種動物,卻看見一個鐵箱,鞋盒大小,龐磊叫徐萬發把鐵箱拉出,打開,裏面居然放着兩根金條,陰天裏還是閃閃發亮。龐磊賊笑說,金條是他當年偷渡時藏起來的,他離開家鄉時從地主家裏偷出,來到香港時在山上躲了三天三夜,最後決定把金條藏在大石下,也許早晚一天會回來拿,沒料到許多年後,他的工作就是負責看守此山,命運就是要他看管好自己的財富。金條像鏡面般光滑,徐萬發看見倒影中自己吃驚的模樣,他把金條握上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摸到貨真價實的金條,挺沉重。

 

聽到這裏我不問徐萬發,如果這都是真的,龐磊為何這麼多年來都不把金條賣出去呢,換來的錢應該夠他花好幾輩了,還用躲在這家小破屋裏當觀林員嗎?徐萬發說,當年他也有同樣疑問,後來他終於明白,人性有時候就是這樣,當你擁有一筆與自己價值不相符的財富時,你不會有膽去動它,只會用一種敬畏的心態去對待,不時戰戰兢兢地去偷看一下那種金光發亮,像從鎖匙孔裏窺探富人家的客廳,即便早已擁有鎖匙,你就是不敢進門。我問徐萬發,有沒有想過龐磊為何要把秘密告訴你,難道他不會擔心你殺了他,把金條據為己有?徐萬發說,當年的我也不懂,現在的我開始懂了一點,說白了就是人之將死,總得找個人說說。我說,甚麼意思,龐磊死了?徐萬發說,就在他帶我去看金條的三個月後,龐磊自殺了,在山裏另一個方向的林中上吊,醫生說他早患了末期病,當天帶我去看金條時,大概早已下了決心。聽罷我倒抽一口涼氣,說,那你呢徐萬發,你今天告訴我,也是同樣原因嗎?徐萬發看着樹梢出神,良久才回過神,說,來,我們再下一盤。

 

徐萬發死後,我沒再去療養院當義工,像是接連過去和現代的那根毛線終於斷了,我也終於走了出來。大概是在聖誕節前夕,有天新聞上居然放着大帽山山火的直播畫面,從直升機鳥瞰下去的鏡頭,能清晰看見大半個山頭都被燒光了,消防正空投水彈去以卵擊石,我忽然想起了徐萬發的故事。三個月後,我第一次登山,第一次來到了妙高寺,周圍山坡仍是一片黑色,地面露出了石頭,空氣裏殘留着一種燒焦味。妙高寺比我想像中的小,屋頂裝了監控鏡頭,如今已經不再需要活人來駐守觀察。我站在石屋前良久,忽然有一股景仰之心,即便知道它不是個真正的寺廟,還是雙手合十地向它拜了拜,不知是對山神,還是對曾經在這裏的徐萬發。回程時我碰見了一羣植樹義工隊在植樹,他們告訴我,就算是如斯嚴重的山火,再過半年回來就會重新長滿綠色,大自然就是有這種神奇的力量。我問他們附近有沒有一片密林,林中有很大的一塊石,像雙層巴士那樣大。一個戴眼鏡的義工指了個方向,說那邊好像有。我循着方向在毫無道路的山坡上前進了兩小時,終於來到了一片密林,這片密林居然在山火裏奇蹟地生還下來了,依然盛茂,密得連針也插不進,我硬着頭皮前在林中前進了好一段時間,臨放棄前終於見到了塊大石,我心跳加速,站在大石前放空了好久,好像聽到有人在跟我說話,定神一聽,是風。

 

於是我拿出電話撥了個號,十秒之後有人接聽了,我說,喂,是我。她頓了良久,才說,嗯,怎麼了。我說,有個故事,我想跟分享,你能先別掛線,花個十分鐘去聽嗎。她頓了好久,未幾才說,好。於是我把徐萬發告訴我的都完完整整地告訴了她,說完,我忍著興奮問,我現在就站在那塊大石頭前面,這樣神奇的故事,你相信嗎。這時太陽都快要下山,林中變得黑暗起來,她寂靜了好一段時間,說,你現在還在山上嗎?我說,是的,我就在山上。她說,那你也應該知道,就算你繼續去療養院,或把自己弄到山上,告訴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也應該明白,我是不會再回來了。我說,嗯,明白。她說,我要掛了,你不應該打給我,有過協議的。我看着默默隱黑的世界,說,嗯,好,拜拜。最尾一個字還沒說完,電話被掛了。四周蟬聲緊隨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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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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