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文念中拍許鞍華,Ann像跟密友般侃侃而談,登堂入室,那種有碗話碗的意態,十分親切。紀錄片《好好拍電影》裏,許鞍華四十年的電影生涯一晃而過,你未必是許鞍華的忠實粉絲,但也會被她的直率和真誠打動。從《明月幾時有》起始,以威尼斯影展獲終身成就獎告終,對香港對電影,矢志不渝。
二〇一七年,許鞍華的《明月幾時有》公映,她剛滿七十歲。跟她合作過《男人四十》的文念中,由那刻開始追訪許鞍華三年,並穿插了三十位嘉賓訪談,家人也罕有出鏡,輔以她的不同作品,觸及她的出生、故鄉、新浪潮、低潮期、北上、回流等。
許鞍華唸港大時,原來長髮及肩,沒拍拖,寄情學業,當大家扮着不在乎課堂時,Ann卻例不翹課,結果獲一級榮譽學位,吳靄儀封她「不合時宜的人」及「anti-snobbish」,她聽着只是笑而不語。
許鞍華愛有話直說, 從不拐彎抹角,無論生活喜好、讀書態度、工作方式及創作習慣,聽她時而自嘲時而自我分析,對自己往往帶着三分自省和批評,這個阿Ann十分可愛。文念中的鏡頭下,她生活上是個大頭蝦(被弟弟取笑拍照沒打開鏡頭蓋),帶母親往健康中心卻摸門釘等;工作上則主見十足,小至唸電影時拿着剪片機追打導演,大至跟助導的火拼等,都可盡見她的個性。
打從來自龍虎山雙屍案的《瘋劫》開始,許鞍華均以社會寫實為基礎,且是新浪潮的先鋒。徐克作為新浪潮一員,最心水清:「她擅長將創作意識擴大,我們(新浪潮)連香港都未搞掂,她已經去處理越南船民題材(《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後來她又被如幻景的天水圍吸引,從滅門悲劇中生出一喜一悲的兩部曲。
最深印象是,她說起步順風順水,跟着卻迷失了十年,指的是一九八四年《傾城之戀》後至一九九一年的《上海假期》(九二至九四年完全沒作品面世)。
這段日子,她回國內千辛萬苦拍成《書劍恩仇錄》和《香香公主》,連她也自言令合作整年的工作人員失望;一心想找劉德華拍商業點的《極度追蹤》,也變成冷門文藝片。她半感慨半感恩地自道:「一點也沒後悔,若沒有這十年, 我的人生便少了許多經歷,我寧願如此,勝過一帆風順。」
一九九五年的《女人四十》將她由低谷再奮起,橫掃了柏林影展、金馬獎、香港電影金像獎及電影評論學會大獎。跟許鞍華兩度合作的蕭芳芳在片中道:「張叔平說導演是神,嚴浩說導演是狗,我覺得許鞍華常常都是在神和狗之間找平衡。」確是一矢中的,天國和地獄間,許鞍華常常在其間尋找她的平衡。
不斷地尋找平衡,是她一生的課。創作和生存、文學和電影、心力和體力、日與夜、夜與霧、南與北、母與女、紅與黑、香港與內地之間⋯⋯她在某些地方最易失掉平衡,像導演舒琪說到她在文學想像轉化到電影,常差強人意,是否因「文學是情婦」,便意亂情迷?
難怪她戲內常常陷於對身份的迷惑:嫁到異鄉的日籍少女、飄洋過海的船民、難理清身世的總舵主、從北南來的才女等,他/她都往往充滿猶豫和矛盾,在平衡的搖搖板上七上八落。就像香港人的身份問題,她道:「曾幾何時,我們要豁出去當世界公民,現在又要找回本土文化,但例如殖民地建築不是本土來的,是外來的⋯⋯這樣更複雜,更加界定不到自己。」
繞過這種本土執着和框框,台灣導演兼劇作家吳念真說得好:「許鞍華戲中的人物們,往往皆是踽踽獨行的孤獨者。」她則說自己戲內的人物:「是尋找救贖,一種超脫。」人無完美,苦苦追尋,那怕只是為超越自己。
文念中在末段花不少篇幅描寫「老」、「回家」和「香港」,令人感動。細味這三段落,許鞍華最放不下是家人、文學、電影和香港。陳果說得到肉:「她一直都孤軍作戰。」
她談到《千言萬語》,說一直想拍「現代社會中的理想主義者」,她自己何嘗不是呢?她的威尼斯得獎謝辭以「Long Live Cinema」作結,電影萬歲,能好好拍電影,好好做人,已是恩典,有夠理想嗎?
作者簡介
登徒,資深影評人,自由撰稿人。曾任《經濟日報》電影版編輯,香港電台電影節目主持,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現為該會會員及香港粵語片研究會榮譽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