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人人戴起口罩,滿街不見全貌,只見兩眼,但目光猶如掠影。搭車時旁邊那位在低頭抽泣,你會在意他的淚嗎?家人佈滿皺紋的眼圈,有多久沒好好直視過?望向鏡中的自己,又有現出疲態嗎?
臨床心理學家海洋雪的應診室,就像個樹洞,讓憂愁的臉埋首其中。病人進進出出,傾吐最深處的心事,遺落滿桌雲吞。有的見多了變得熟悉,有的淡淡交會過,就忘於江湖。阿雪覺得,相遇已是緣分,被信任更為寶貴,所以總是用心傾聽最私密的話,篤定地凝視每一扇靈魂之窗。
看多了深似海洋的眼眸,阿雪如此自我介紹:「修讀心裏學,但更喜歡眼裏學。」眼框內時而悲壯,時而脆弱。說到痛處,眼簾下滲出澹澹淚光,或如泉湧;思考時眼珠漂到另一邊,再溜到上面;心痛時用力合眼,擠出深深的眼紋;放鬆時,回歸平靜清澈。她牢牢記住這般神情,回家速寫黑白畫作,出版成小誌,讓人端詳每一雙眼,細聽每一個故事。
心理學家如海中浮木
這些年來,人們都掉進大潮中,如遇溺者想找寄託。「整個社會都很低迷,令陰霾再重一點,但是在此之前,很多人都經歷巨大哀傷,如摯愛離世、生活挫敗、意外受傷,都是私密而深刻的感受。」
面對負面感受,臨床心理學家就如一片浮木,他們不會施藥,而是運用經科學實證的方法,如認知行為療法(CBT) 和暴露療法(Exposure Therapy)等,舒緩情緒困擾,讓人遠離思考陷阱,學習管理壓力和情緒。「很多事我都未經歷過,但可以穿透眼神,走進內心世界,明白他們想什麼,在困惑時運用專業去扶他們一把。」
阿雪將接收到的情感,刻劃在日記。速寫也能訓練敏感度,有助了解病患,建立關係。起初她畫面部輪廓,也勾勒過髮型、囁嚅的嘴唇,後來畫眼,愈畫愈被震攝。「當你真正凝視一個人的雙眼,就會感覺到他們的真誠,那份情感騙不了人。」她說,有時眼角會冒生歷經滄桑的紋,眼皮透現出殘餘眼影,糊掉的眼線落在抖動的皺摺,從微小處表達病人的情感。
旁觀過別人的苦難,有畫過自己嗎?她笑說:「我試過照住鏡子畫,看來精緻,但瞳孔收緊,眼神兇狠,整件事好『死』。」也曾在車上畫陌生人,平靜眼眸映射出窗外風景,而不見內心。她想起小時候臨摹名畫,最在意畫得像不像,到頭來最重要的還是情感。「如果要像真,何不拍照?病人那種自然流露,不對稱的隨筆,才最有感覺。」她想,不如結集幾幅,附註當事人的內心獨白,為他們發聲?第一本小誌《我不是痴線—精神病患的吶喊》由是誕生。
一雙眼 一句話 一個故事
翻開畫作,寥寥數筆,愁緒萬千。有的是抑鬱症患者,數條弧線合成眼珠,向左下斜溜,溢出一扁一圓的眼眶:「我仲有咩價值生存?」愁眉深鎖,眼蓋朝下垂淚:「我諗翻喺呀媽死嘅時候個樣。」幾條粗線疊起像半寐,滴出豆大淚珠:「我只想佢哋(死了的狗兒)開開心心⋯⋯」廣泛焦慮症患者的目光空洞,眼珠用鋸齒形一筆畫成:「真係好驚肝功能跌到一成!」單眼皮鳳眼,屬於一名躁鬱症女士:「呀仔同我講話我唔夠成熟!」
還有一雙眼,線條歪斜,接駁處不對位,混亂地埋在滿堆皺紋中,隱然透出不安。那來自患有創傷後遺症的伯伯。一場巴士車禍,本來他已爬出車廂,卻見許多人垂死掙扎,他內心揪動,忍不住回頭救人。車內的人頭破血流,伸長手臂低吟。一具具屍體俯伏座位,翻開椅墊,底下破出髮碎殘肢。血腥畫面烙印腦海,呼救聲潛入夢鄉,不由自主地「回閃」(Flash Back)。跟巴士有關的字詞如夢魘,動輒觸動神經,只能不聽不看不坐。他會見阿雪時憶起舊事,眼珠顫動,這張惶恐的臉最能觸動阿雪的心:「別人眼中或是異相,但當中的痛苦,只是基於他的善良和勇氣,很想讓人知道背後的故事。」
擁抱希望
今年四月,阿雪受邀參展《無用之用》展覽,宣揚精神健康。她以車禍伯伯為主角,用廣告彩加廁紙,堆砌出治療前中後期的三雙眼,作為書誌的延伸。
中間那幅是灰色的,流出沉重眼淚,意味要觸碰痛處,踏出第一步。當時她用曝光治療,先不斷播放「巴士」兩字,見他眉頭稍鬆後,畫了個車胎,讓他貼在床頭每日看,下一節再添兩個,慢慢演變成完整的卡通及真實圖片。「一開始你怕看鬼片,看第五遍仍會顫抖,但看到第一百次,就是笑片了。」克服了就離遠觀望巴士,習慣了便站近一點,一年半後,終能陪他坐車。
黑白世界,忽然添了色彩。「秘訣是要傾聽,陪對方從喪失自我價值,到覺得自己有能力,值得被愛。」於是她出版第二本小誌《我不是痴線—精神病患的希望》,輯錄病患經心理治療後的蛻變,鼓勵讀者如過來人般擁抱希望。封面是彩色的眼,內頁跳出「眼」的框架,例如畫復元太太的捲髮和太陽眼鏡、老伯閉眼微笑深呼吸,讓讀者想像,重見曙光的心情。
謹守崗位 引起共鳴
小誌附上不同情緒病的患病準則,一方面為弱勢發聲,另一方面鼓勵患者求助。阿雪強調,那不只是畫中人的故事:「人人都試過自責無用,試過因失戀而失眠,試過因痛失最愛而憂鬱,每個人都軟弱,只是程度之分。」讀書時期,她貪得意為每位老師和同學暗地診症,發現每人都有資格成為病人。「社會太多負面標籤,其實情緒病就像感冒發燒般平常,意識到頭重重,就要去關注,多點了解和尊重,世界會變得更可愛。」
阿雪自言,臨床心理學家的角色很被動,面對情緒病的負面標籤,只感無奈,看著病患變好,就覺鼓舞。當初只是本著熱血試著畫,連結不同人的情感,後來收到訊息,有人欣賞,有人共鳴,為她灌注了一股力量:「自知不能改變整個制度,一個人改變不到,甚至很多人都改變不到,當悲劇接連發生,便會感到無力。這是困難的,但只要你仍堅守在這崗位,為你喜愛的地方,做你認為對的事,再微小的事,也能為社會帶來丁點改變,而心安理得。」
海洋雪(心理學家):https://www.instagram.com/marinesnow_psychologist/
“Hope is the thing with feathers'
That perches in the soul,
And sings the tune without the words,
And never stops at all.”
—Emily Dickin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