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盧治新作《對不起,錯過你》(Sorry We Missed You)無可避免地會令人把它與前作《我,不低頭》(I, Daniel Blake)比較:兩片同樣以英國紐卡素為背景,拍攝窮苦低下層的生活與生存。情節表面上比《對不起》更戲劇化的《我,不低頭》,數年前挾康城金棕櫚大獎的聲勢,大獲好評;相對之下,《對不起》並沒有受同樣的青睞,甚至有人會認為它是欠缺新意的「續貂」之作。 於我而言,《對不起》一方面重新演繹《我,不低頭》的部分主題與視覺元素(而當中亦不無變奏,如兩片同樣以黑畫面配上對談起首,但卻帶出不一樣的處境與調子),另一方面則把前作對當代基層處境的探問延續下去: 把《對不起》與《我,不低頭》形容為一對互相補完、互為註腳的雙連作,更加適切。值得指出的是,《對不起》的發端來自堅盧治拍攝《我,不低頭》那個震撼的「食物銀行」段落時,赫然發現很多需要食物銀行接濟的人,其實都有工作,只是他們的工作都不足以維持起碼的溫飽生活。這個小細節也許可以佐證《對不起》不是一次懶惰的故技重施,而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對他關心的題材不捨挖掘的必然結果。
如果《我,不低頭》的核心是肯定生而為人的尊嚴、每個人的個性與存在都有毋須辯駁的價值,那麼,《對不起》就是去估量—對現今最弱勢的一羣而言—這種「尊嚴」與「價值」的代價。《我,不低頭》的年輕母親Katie因為政府的房屋配給而流落紐卡素,苦無一份可以支撐家庭的職業;緊絀度日的Katie把食物都先讓給兩個子女,情願把自己餓到在食物銀行失控地狼吞虎嚥的地步。Katie最後拋開所有自尊而去賣身,這多少驅使了有心臟病但被政府拒絕援助的老頭主角Daniel在福利局的外牆噴上「我,Daniel Blake,要在餓壞之前知道上訴日期」—鏗鏘有聲地疾呼「我」是一個有血肉、情感的人。
《對不起》圍繞Ricky的四口之家開展故事,父親Ricky以「自僱」形式做速遞員,工時超長而且沒有基本的勞工福利與保障,務求「使命必達」的速遞公司對員工的要求與規管亦相當苛刻;母親Abbie是鐘點看護,密集但低薪的更時編排令她難以負荷,也—跟Ricky一樣—逐漸損害了她與家人的關係;長子Seb正值反叛時期,逃課、偷竊、不聽管教,令父母頭痛不已;小女兒Liza年紀尚小,總希望一家人可以融洽完整。 因為科技進步而促成的新型營商模式,當然沒有令日夜苦幹的勞動階層受惠,相反,我們好像發明了一種更加取巧、更加不留餘地的機制,透過工作去把人壓搾得更加厲害。《對不起》充滿責罵、不滿與咆吼,從病人無理的怨氣到速遞公司主管Maloney極度侮辱的斥責都有;電影呈現這個不會重視個人的工作社會環境,如何戕害我們的人際關係。
Abbie想把每個病人「都當成是親生母親來看待」,但實際的工作條件卻完全不容許她實踐這種關懷—看護中介人只想她在最少時間接下最多工作,薪水有限但又要隨傳隨到。戲中幾場Maloney對Ricky漸見刻薄的責難,呼應了數場Ricky對Seb愈加嚴厲的訓話;Seb犯事後,當Ricky對Abbie埋怨「他一日就害我們掉了五百鎊」(Ricky以往從未用金錢來衡量他與家人之間的關係),我們就不禁暗忖Ricky 在工作中累積的挫折、壓力終究會轉嫁到家庭之中。但電影中最能體現利益至上、競爭日益激烈的社會怎樣扭曲人性的,是幾近集所有資本體制的劣根於一身的Maloney。當Ricky與Abbie依然嘗試在困苦中保存善意與個人情感時,Maloney則是全面地對成本效益的法則投降。「你們所有的投訴、怒氣、怨恨,都被我吸收,化為能源,為這物流中心建築一個保護網」,Maloney向Ricky解釋。沒有什麼可以再傷害Maloney,因為他心甘情願地讓自己的感受—所有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同情、情緒—都停止運作。Maloney的可怕不是因為他邪惡—他絕對不是,而是因為他對身邊的人物無感(indifferent)—這似乎也是他信奉那套數據、利益壓倒一切的原則的極致表現。 Maloney不但用保護網圍着物流中心,他同時也密不透風地把自己包裹在一種麻木、情感失效的狀態裏。
《對不起》與《我,不低頭》同樣是以「書寫」作結。Daniel Blake在大街上塗鴉,控訴政府體制無能無情,直率地表現出節理兼備的憤懣與個人尊嚴。去到《對不起》,片末Ricky因為送貨時被搶劫而傷痕纍纍,然而生計攸關,翌日他仍不得不強忍痛楚上班。臨出門前,他用速遞公司的派遞卡—就是那張印有「對不起,錯過你」、在無人收件時投入信箱的卡片—給Abbie寫上既親切又充滿歉意的信息:「不要生氣/我沒事/愛你」。這個私密、寫給家人的簡訊跟《我,不低頭》鋪滿牆壁的標語大相逕庭,但箇中小人物卑微的期許、逼切的真情表達卻又互相暗合映照。那一刻Ricky歪斜的手寫字,正好突顯了印在卡紙上的「對不起,錯過你」是多麼機械化而沒有誠意;這個父親對家人難以言表、滿有為難的關心,暫時克服了、掩蓋了那種故作客套(「沒人搞X顧客」,Maloney說),但其實內裏空虛的功利精神。
堅盧治優秀的地方並不是他在思想與政治主張上推陳出新,而是他再三將看似老生常談的人道主義理念,賦予最鮮活、最有感染力的演繹;堅盧治把那些人人皆會挪用的「愛與關懷」口號,還原成逼令我們不能坐視不理、不能無動於中的深切感懷。堅盧治有一個特點,就是他談的社會公義,並不是神秘、等待上天眷顧善人的信仰,也不是一種絕望的奢求;你會覺得堅盧治所談的社會,是可以改變、可以靠我們點滴的行徑變得更公平合理(或許就像Daniel第一次遇見Katie時,為她挺身而出那樣?)。二〇一七年《我,不低頭》獲BAFTA優秀英國電影獎時,堅盧治在頒獎台上如是說:
「大家將要抵抗權貴、財團、以及為它們代言的政客,而電影人此時會曉得站在哪一方。即使今夜璀璨錦繡,我們與人民同在。」
大家可以在網上看看這個片段。最令我動容的不是堅盧治的字眼/「信息」,而是他語氣神情中義無反顧的確信、投入,從容、勇敢得彷彿無所驚懼(而又同時帶一點點幽默和自嘲)。在他身上,我看見了紳士與騎士的混合,一種所謂的英國個性的最優秀體現。正是這種高貴但仍富於體察的精神,令《對不起》—一如以往的堅盧治電影—獨一無二地閃亮發光。
作者簡介
安娜,現職美術館助理策展人,間有策劃電影放映活動。喜歡寫作;寫作令人自由。天秤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