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今年不會有一個白色聖誕了。全球暖化這個趨勢難以挽回;旁的不論,已經是十二月中旬,窗外竟然陽光燦爛;前年我還鏟過兩三次雪,去年卻連這個機會都沒有;只有那麼薄薄的一層,很快就自己融掉。看來這星球雖然運轉如舊,事實上已經在衰老之中。隨着歲月的流逝,我和老伴的聖誕也愈來愈清簡。在三十年前,往上州哥哥家中吃聖誕大餐,人多熱鬧;眾兄弟姊妹團團圍着父親,聽他說人生大道理,而我只顧欣賞那壁爐中的熊熊火焰,繁華明豔,扭動飛舞,卻又悄然無聲。後來改為去新澤西大兒子家過聖誕;至於近年來,在自己家中和女兒一家慶祝,烤火雞,做果子餅,把我忙得團團轉。如今女兒一家搬去長島,只有我和老伴,再加上瘟疫變本加厲,更為理直氣壯,什麼地方都不去。兒孫相見還在其次,只要知道他們都平安。
天使歡笑齊歌唱
不過我還是喜歡聖誕節的氛圍,已經開始把那些收藏在家中暗角的古董唱片翻出來重溫,黑膠圓碟波浪似地沙沙旋轉,旋轉出Jose Carreras唱的〈平安夜〉,又或者是「上千的小天使在天庭向你歡笑歌唱」,聽聽便在彷佛之間又回到少年時代,和幾個朋友相約一起在寒冬去尖沙咀的玫瑰堂望子夜彌撒。這麼多年了,知交同學各自流散零落;我和老伴仍然活在這晶瑩的藍色星球上面,在這樣的一個冬夜裏,她看電視我看書,電視上播映的正是《尋金熱》:差利卓別靈用兩隻叉子叉着的麵包在餐桌上怡然跳舞,低頭揚眉,神態嬌俏,把老伴逗得盈盈一笑;抬頭望去,只見她紅顏依然,白髮勝雪;室內溫暖如春,窗外宇宙洪荒;親愛的我正在垂垂老去,生命啊正在迅速萎謝;忽然感覺到有誰差不多想哭了。然而我很快樂。
秀才人情紙一張
其實家中並沒有任何聖誕節的裝飾,只是收拾得一清如洗,門上甚至沒有掛上小小的紅綠檞寄生。年輕的時候,總是興高采烈地將聖誕卡寄至天涯海角,然後把一張張的回覆貼滿在門上,非常躊躇滿志的樣子。曾經試過有一年寄出了一百張精心挑選的聖誕卡,全部石沉大海,影響全無。這是我生命中的一大疑案,卻完全沒有興趣去尋根究柢。秀才人情紙一張,那麼輕淺的情感,用掉了便算數,實在不值得在事後還在這上頭傷腦筋。小思老師早在三十多年前已經決定為了綠化而不寄任何聖誕卡,真是省掉了許多麻煩,和不必要的懸疑。正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如今我不彈此調久矣,只是還一直保存了滿滿一個餅乾鐵盒子的聖誕卡,其中有一張畫的是三個一排的白衣小天使,左邊和中間的兩個端端正正地合什垂目祈禱,連頭上的光環也戴得四平八穩;至於右邊的那個,不知道為什麼光環突然垂跌額前,在錯愕的那一剎那間,她睜開了雙眼,把左腳踏在右腳上面,企圖回復平衡。那驚惶失措的一刻真是可愛可親;如果這張聖誕卡還有信息的話,那就是:縱使天使長了翅膀,卻依然和我們一般充滿人性,還得服從物理世界的限制。聞說這張聖誕卡極為暢銷,自一九七七年初次面世至今,已經賣出了三千五百萬張。
巨人罰站不應該
那麼這個聖誕夜我就安靜在家度過吧。樓上不是有很多巨型畫冊嗎?那些巨型畫冊需要平放,不能像一般的書籍豎排在書架上,因為太重了。將這些畫冊豎放,等於罰巨人長期站立,難以承受自身的負荷,終於會導致封面歪斜,甚至書脊破裂。其中的一本就是Eyvind Earle(1916–2000)的《The Complete Christmas Card Art》。金光閃閃的紅絨封面上印的卻是Merry Christmas兩個黑色大字。Eyvind Earle自幼家貧,全憑勞力工作,又在工餘設計聖誕卡,結果闖出了名堂,後來又成為和路狄斯尼卡通片的視覺藝術效果統籌,其中的《睡美人》就是他的代表作;片中的樹木花葉皆作幾何圖形,極端的風格化。這本畫冊通共收錄了Eyvind Earle在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九五年之間繪製的聖誕卡共八百三十三張,其中部分為麻膠版畫。
世界大同共分享
要在這許多作品中挑選一小部分作為代表,真是費煞思量。這些聖誕卡的題材甚為廣泛,有風景、靜物、動物、人物。Eyvind Earle 在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七日給他的太太寫了幾句話:「你在彈鋼琴,我在繪圖畫。我希望捕捉那沒有聲音的世界,那隱秘的寧靜就像你的琴音一般,清楚分明。」於是我在這裏和大家分享的幾幅,皆以寧靜為主:門前的木條,星光下的耕犁,不見人影,因為一天的工作已經完成,休息去了。那些月光雪影,也能夠彌補一下我對白色聖誕的遺憾。至於將伯利恆之星安排在沙漠的夜空,那恐怕只有美國出生的畫家方才能夠想得出來,同樣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平安夜,聖善夜,本來就是這樣。也希望這和平鴿子帶來世界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