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快要死了!」她嬌嗔道。
四十出頭的她是我的新病人。一年多前她確診第四期乳癌,轉移到肝臟和骨骼,在公立醫院分別接受荷爾蒙及標靶治療、乳房手術及放射治療,再做化療。本來效果不錯,癌指數節節下降。但好景不常,很快又發現肝功能變差,更可怕的是差得很快;這樣下去不消兩三星期便會突破臨界點,無法逆轉了。病因則未明:她滴酒不沾,各種肝炎病毒檢測都呈陰性,肝臟超音波又沒有發現腫瘤或其他問題……她的醫生於是打算安排入院諮詢肝科,再作打算。
就在等待牀位的期間,她跑來看我。其實人還好,並未有明顯不適,大概是第六感讓她隱隱察覺病況嚴重。她愛穿鬆身衣服和裙子,走路時很飄逸;原來她跟丈夫都愛潛水,無怪乎動作自然地輕盈,她的世界裏亦彷彿充滿着朦朧和謐靜。加上她長着娃娃臉,戴着櫻桃小丸子一樣的瀏海短假髮,說話又帶點孩子氣──這時雖然嚷着要死,在旁人看來倒是怎麼都難以相信藏在外表下的有真實的生命威脅吧。
不,身體的病患卻不是最沉重的負擔。她躺到床上讓我仔細地檢查脹大得佔據了大半個肚子的肝臟,又幽幽地說:「我不怕死,我都預備好了……」然後,一顆淚珠滾下面頰。「只是牽掛媽媽和女兒。」她的母親竟然在同時確診晚期卵巢癌需要照顧,另一邊廂女兒才剛上小學;追查之下更發現她和媽媽都帶有家族遺傳性的致癌基因,而女兒則還未接受檢驗。
我替她進一步驗血排除免疫性肝炎等其他原因,又安排正電子掃描──發現全肝臟都廣泛發出活躍的光亮訊號,很可能是癌細胞又再反擊,而且這次滲透全個肝臟,混在正常細胞中間,而非形成一顆顆分別的腫瘤,所以超音波並無發現。
雖然肝功能瀕臨衰竭而化療會負荷肝臟,但是我們別無他法,只能兵行險著,小心翼翼地每週調整化療劑量,希望在療效和副作用中間取個平衡。治療慢慢見效,肝功能幾近正常了;可惜約半年後又再轉壞。正電子掃描這次顯示肝臟回復正常亮度, 而且比以前脹大的程度明顯減少──腫瘤都消滅掉了。本來這是好消息,但我卻沉重地解釋:若是癌細胞逞兇還好,再用抗癌藥物還有把握,現時情況就像颱風肆虐後,餘下的肝臟卻已滿目瘡痍。只能停止化療,希望肝功能自然修復;她亦明白機會渺茫。
從此她沒有再提死,也沒有在我面前流淚。她給我看女兒皮膚上帶了多年、外觀正常不過的一顆小痣的照片,一定要聽我親口肯定那不是皮膚癌。有天晚上我傳短信問候,她說笑,仍未肝昏迷,傳笑咪咪臉紅紅的表情符號過來。第二天,輕輕的她走了。我又想起了她輕輕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