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平時逛獨立書店或光顧小店,也會隨手帶一份免費派發的社區報回家。但如果說到專門開個圖書館來收藏,蔡寶賢(Bobo)還是第一個。
這個名為「臨時庫存」的社區出版圖書館座落在灣仔富德樓十二樓,六百呎的空間藏存了超過四百本香港社區小誌和書籍。不過對於館長Bobo來說,community不止是地理空間上的社區,也是共享相似背景和訴求的社羣,而出版的可能性更不局限於報紙一種形式:從新界某條鄉村的一本酬神特刊,到告別土瓜灣小店的小書《光榮結業》,Bobo都可以滔滔不絕。
她認為,這些社區出版之所以值得記錄,甚至教她願意以自己收入來維持圖書館的運營,是因為這些刊物呈現了來自不同地區和族羣的獨特「質地」,超越了訴說香港怎樣從漁村進化成國際大都市的宏大敘事。
公共圖書館不會收
Bobo對香港社區出版的關注,要追溯至二〇〇八年政府重啟新界東北發展計劃。當時她還是一名新聞系學生,察覺到很多年輕人開始擔憂他們一直居住的地區會因發展新市鎮而消失。同時,隨着愈來愈多市區重建項目落地,許多大學、社福機構、藝術組織在資助下發起一系列保育歷史和活化社區的計劃。二〇一四年雨傘運動後,不少年輕人陷入無力感之中,也轉而有意識將地區連結成關係緊密的社區,希望一步步從下而上改變社會。
民間關於社區的實踐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其智慧結晶往往是一些記錄地方事件、社區特色和居民生活的刊物,散落在不同的展覽活動、社區講座和文化空間之中。「嘩,當時覺得好勁喎,啲research好足,有啲都印得好精美,仲要係免費㗎喎,攞咗擺住先!」就這樣,Bobo養成了收集社區出版物的習慣,在家中愈儲愈多。
雖然這些出版物全部是免費派發,但Bobo卻如獲至寶,連自家書櫃裏那些明碼實價的書籍都要讓位,「我喺書店買啲普通出版書返嚟呢,睇完我係會賣返出去嘅,因為屋企嘅地方係咁大。但係調返轉,呢啲社區出版雖然係免費攞返嚟,但派完就冇,出面又冇得賣,所以反而我係會keep住。」
然而,由於這些刊物既沒有國際標準書號(ISBN),也並非傳媒報章和雜誌,所以公共圖書館不會收錄,而私人檔案庫也尚未開始重視,這些出自民間手筆的社區出版物往往大量流失。
Bobo感到可惜:「佢背後有好多功夫,點解到頭嚟冇人去承接呢?嗰陣時就發覺,如果有能力有空間,我不如嘗試自己起一個圖書館啦,我起完之後有啲人可以跟住做,十八區,區區有一個就好完美啦!」帶着這個想法,Bobo今年年初租駐灣仔富德樓,正式建立「臨時庫存」社區出版圖書館。
臨時庫存的Logo是一個抽象圖形,記者呆望了半天,仍不知其所以然。Bobo解釋道:「Logo係一個設計朋友幫我諗嘅,呢個其實係『臨』字嘅outline,佢亦似一個container,可以擺好多書入去。」
初時,大部分館藏來自Bobo過往收集的社區出版物,但過了幾個月,身邊一些關心社區的朋友,或者通過傳媒報導得知此處的熱心人士,不斷捐贈自己的儲藏出來。正如Logo的寄望所言,Bobo正在充實這個庫存空間。
酬神特刊 別有洞天
目前,臨時庫存陳列着逾四百本社區出版物,以不同分類劃分:「本埠」、「外埠」、「香港島」、「九龍半島」、「新界」、「農業」、「大士王」(太平清醮祭祀神像之一)、「離島」、「社區報」、「社羣」、「未來」……這些分類不止是按地理空間劃分,還包納了不同社羣的面向。近年來為人熟知的「社區報」,只佔了其中一類。這個布局也正正體現了Bobo一直以來的想法—拉闊民間對於社區出版的認識和想像。
對比起社區報,「社區出版」這個名詞尚未引發廣泛討論,Bobo只能從自身經驗出發,嘗試下定義:「community的英文有兩種意涵,不僅解作地理意義上的社區,還指向有相似背景和共同訴求的社羣,所以我通常講community-based publication,即是以服務社區和社羣為對象的出版物。」
Bobo興致勃勃地從書架拿出一本由新界村民出版的酬神特刊。這本冊子於二〇〇七年出版,正紅色的封面上印有祥雲和鯉魚圖紋,封面中間放着一張供奉天后娘娘的祭壇大相,黃色標題赫然寫着「沙頭角鹽寮吓村十年一屆酬神慶典」。以當代審美眼光來看,設計未必入流。打開冊子,六十三頁的內容裏,大部分是來自政界的主禮嘉賓賀詞、當地酬神委員會成員玉照、善信贊助芳名,和贊助商廣告。
正當記者從頭到尾來回翻看了三次,都難以捕捉其中精華,Bobo卻興奮地揭開其中一頁說:「你睇吓!呢度啊,有講佢條村嘅歷史。」
原來,冊子有一頁專門介紹這條村的歷史和民俗:鹽寮吓村歷史可追溯自一八九八年,村民的先祖是汕尾一帶的漁民,大多信奉天后,但早期沒有定期舉行集體祭祀。
村民在冊子裏寫道:「直到一九三六年經歷了一場大風暴,事後瘟疫橫行,村內痛失了不少人口,村民認為是因為那年沒有酬神所致才定下每年集體祭祀的傳統……在一九九七年,更訂下每十年一次,舉辦酬謝天后神恩的大型慶祝典禮,移民外國的村民屆時亦會聯袂回來慶祝……」
Bobo隨手翻到「善信贊助」的一頁,又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你睇,以前啲人捐英鎊㗎」、「呢條村都幾雜姓喎」。這本多數人都不會細看的冊子,到了Bobo手中,轉眼就化成一條條尋寶線索,拼湊出這條村逾百年間的歷史變遷,「你會不停喺度諗,點解新界原居民嘅identity咁強?佢哋真係打醮或者還神就出本咁嘅嘢,話俾你聽,我哋條村有幾正,我哋有幾巴閉。佢哋純粹只係覺得,喺度生活咗咁耐,已經有好多故事可以講。咁我哋現在呢個時代,係咪同樣需要呢樣嘢?」
雖然部分社區出版就如這本酬神特刊一樣,設計排版未必引人注意,內文更夾雜自我宣傳和商業廣告,但若能提供來自本地人視角的貼地資訊,Bobo都會照樣收入館藏。
對她來說,社區出版之所以精采,正是因為有不同背景的人在書寫,可以來自大學和社區組織、幾個文藝工作者、一羣村民、甚至是個體,「乜人都可以玩」。這些社區出版也呈現了來自不同地區和族羣的獨特「質地」,超越了訴說香港怎樣從漁村演化成國際大都市的宏大敘事,而前者同樣值得重視和記錄。
Bobo提到,還有很多聚焦特定羣體的社區出版物值得關注,例如以從工廈遷出的文藝工作者為主角的《我們來自工廈》、記錄被忽略的客家文化的《情意結:香港客家、圍頭花帶文化解碼》、說出不被看見的清潔工故事的《百潔報》及記下紮鐵工人血汗的《鐵漢柔情:香港建築扎鐵業發展史》等等,讓不同羣體以出版物的方式得到記錄及關注,而且還有機會帶動公眾作出實質支援。
社區出版 留下痕跡與光榮
我們循着Bobo的目光,將視角拉闊至整個香港社區出版,重新看見了大量被忽略的地區和社羣故事。如果我們再聚焦回現時的社區報,又有怎樣的體會?
近年興起的社區報熱潮,當中不少刊物源於二〇一八年由《獨立媒體》發起的「社區報新聞計劃」。這個項目旨在透過培育公民媒體,關注主流媒體忽略的社區議題,凝聚當地居民的歸屬感,以及監督政府工作,發出主流傳媒之外的聲音。
超過二十個社區報團隊曾經在此計劃資助下運作:如《馬聞》(馬鞍山)、《屯敍》(屯門)、《大嶼小報》(大嶼山)、《邊境》(北區)、《集油》(油塘)、《埔報Popost》(大埔)、《角醒》(大角咀)、《新仙出爐》(黃大仙)……不過,經歷近年來的政治和社會變遷,再加上長期面臨資金和人手不足問題,現時辦一份社區報的限制和挑戰愈來愈多,當中,《屯敍》和《新仙出爐》實體版已經停刊超過一年,《邊境》實體版今年六月宣布暫停出版。
大部分社區報成員都有正職工作,全憑一腔熱血,以義工身份無償投入社區報製作。面對現時的艱難境況,Bobo都替過往和正在努力的人辛苦和可惜。但她也在想,社區出版是否可以超越「一份報紙」的形式?若擴闊想像,讓社區報加一點點趣味及遊戲性,以報導議題以外的方式凝聚居民,會否成為另一種「社區報」的可能?
「有冇社區報可能係摺架飛機,然後掟入屋咁?」Bobo留意到二〇一八年之前出版的社區報,例如由「香港故事館」出品的《石水渠報》和「社區文化關注」出品的《土著》,有的內文列有大幅插畫,有的像海報,有的像地圖,多數設計和用色比現時的大膽。
她還特別推薦由「社區文化關注」出品的《光榮結業:告別土瓜灣小店》,這個社區組織從二〇一三年起就在土瓜灣長期扎根,小書記錄了從二〇一八年開始,許多土瓜灣店鋪因為舊區重建而陸續結業或搬遷。
重建已成為老生常談的公共議題,傳統媒體的寫法不免是:「有幢樓就嚟俾人拆,你會去追,去訪問,居民就話俾你知,好慘呀,補償唔夠呀,跟住被逼遷。」Bobo認為,傳統媒體面向全香港的讀者,選題時往往會以該社區新聞之於整個香港有無價值而作考量;寫出來的社區報導也會有一套宏大敘事,將私人經歷變成公共議題的註腳,而非關注真實完整的個體。社區報的價值之一就是補充這部分視角,但部分社區報也會不知不覺陷入類似的困局。
同樣針對市區重建的《光榮結業》卻不是「賣慘」,而是完全將話語權交給社區本身,「連車房師傅有咩性格佢都講到喎,然後啲小店日常經營係點,同啲食客互動係點佢又捕捉到,唔需要刻意講一個好大嘅issue。」她也欣賞這個書名,寓意每間小店都在土瓜灣留下努力過的痕跡,留下為這個社區所作的貢獻,所以結業不是凋零,而是光榮,「嘩!呢種就係社區出版可以做到㗎囉。」
她希望大家可以回頭細看不同形式的地區和社羣出版物,「那些是前人傳承下來的經驗,說不定能從中發掘社區報未來的想像力和可能性。」
「臨時」有時很「持久」
香港是一個繁忙的都市,人們需要不斷跨區生活,活動軌跡總是流動的,與其所居住的社區聯繫相對薄弱。從臨時庫存的角度來說,許多關心社區的年輕人未必察覺前人留下的社區出版成品,而許多中年讀者未必知道近年來的社區報浪潮。所以對Bobo來說,傳承不是講求長年不變,而是要留下價值,「我諗呢個都係圖書館嘅意義,能夠有地方去keep住,令到嗰啲記錄有機會俾後人睇。」
到訪臨時庫存的人,十有八九是對社區擁有好奇心,一些訪客還會和Bobo比較誰的收藏多,不過Bobo的心態似乎很平和,也沒有想和誰比較。她笑着說:「鬥乜啫?呢啲唔搵錢㗎,archive完全係低調到你唔知佢存在,但搵起嘢上嚟,會發覺佢好有用。」
曾有一對母子教她印象深刻,媽媽是大學助教,她所在的部門正進行香港地區研究的資料搜集,便到臨時庫存看看。那位媽媽驚訝地發現:「你呢度(的出版物)仲齊過我哋大學,我哋而家先啱啱收緊。」她一來就看了兩小時,專心拍下那些大學沒有搜集到的書籍名字。陪媽媽來看書的兒子不過十歲左右,正在讀小學,他一開始覺得好悶,後來自己都拿一兩本色彩斑斕的社區出版書看。
Bobo回憶起那個場景:「嗰個畫面,好靚。原來坊間有一部分人係關心緊呢件事,二來媽媽關心呢啲嘢,仔仔又有機會接觸平時喺學校、喺公共圖書館都唔會見到嘅社區出版。」
目前,「臨時庫存」除了是社區出版圖書館,還是Bobo的私人工作室。作為藝術文化自由工作者,Bobo全靠自己的收入來支持圖書館運營,她坦言「好多嘢諗唔到咁長遠,都唔知做得幾耐。」
記者問,是否因此取名為「臨時」?
Bobo笑着說:「一來係咁,但二來我都想攞個幽默,因為香港有好多臨時食物牌照、臨時小販牌照,但係臨時咗幾十年都繼續臨時,咁我就覺得,我喺香港做呢件事,都會攞到呢個天賜嘅福分,就係原來我啲嘢臨時,係可以好長久。」
此篇為上篇,下篇請按此:【我們的社區出版(下)】社區報的潮起潮落 仍然發行的社區報:一羣人走,走得遠些
此篇為「我們的社區出版」上篇,下篇邀請了一眾參與社區出版的街坊記者和編輯,以他們的第一身編採經驗談怎樣說出屬於人與社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