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一位電影海報大師的畫集,在書展中推出。畫集中收錄了約一百八十張電影海報作品,亦有文字部分。當年負責採訪海報大師和撰寫文稿內容的作者,卻在最近才看到成書,赫然發現,自己的名字只被放在「鳴謝」一欄,而作者卻另有其人。她查看書中文字內容,發現雖然經過修改,但跟自己所寫的原稿相去不遠,驚訝且委屈之下公開事件。後來成了書的作者的人,則認為自己收到出版社給予的原稿後,有作出修正、編輯、統籌,亦加入了自己的文字,對於作者之名當之無愧。
事件中的兩位作者,都各有支持的人。令我感興趣的是,人們如何理解寫作這件事。
鮮少閱讀也不寫作的朋友,掛着促狹的神情告訴我,他聽說城裏知名的才子寫一篇專欄文章只需要十分鐘。「那麼,為何你寫一篇五百字文章要坐在家裏一整天?」他說。
去年旅居T地時,當地的作家朋友邀我出遊數次,我因為要交稿而婉拒。她終於不能忍受笑着質問:「為何你老是在寫作?」意思是我以寫作為推辭的手段。我只是想,如果我是金融分析師,一天到晚追蹤股巿狀況,大概不會有人懷疑這工作的辛勞和正當性。更不用說,在成長過程裏,總是有成人在訓誡:寫作是退休後才去做的事;多年前我辭去全職工作時,前輩作家質疑:小說這種事,下班和放假時寫就可以。
寫作在做的究竟是甚麼?就是在不寫的時候,也在累積寫的能量;在動筆或敲鍵盤之前,在肚腹織字;生活的時候過濾可以寫下來的經驗,觀看時想像,在經驗時盡力感受,在事情過去之後記住;張開感官,但不被感受所傷,如果受傷,把傷口結成文字;保持情感流動,但節制情緒;覺察情緒波動,然後運用情緒。寫作,或許會有作品,而在產出作品的同時,也是一場修煉。為甚麼寫作的時候,作者看起來無所事事或總是在放空?因為肚腹的字在醞釀時,甚麼也沒法做。假設進行中的是一個小說,那麼,每完成一節,面前都有至少十個可能的分岔路口,而不同的選擇都會影響接續下來的結構和寫法。每個小說都有各自的語調邏輯和世界觀,作者花上數月以至數年所經營的就是這種看不見卻至關重要的作品內的空氣。
瑪麗-路薏絲.馮.法蘭茲在《公主變成貓:從榮格觀點探索童話世界》中這樣分析寫作的心路歷程:「一個人會先經歷一段沮喪、空虛、生命死寂的時期;這時期越長,在無意識內累積起來的能量就越強」、「如果我認為『喔,這很有趣』而馬上動筆,我往往就只會寫出膚淺的廢話;但如果我一開始就很沮喪久久寫不出東西,如果這時間拖得越長,我最終反而可以寫出較好的文字來。」
我這樣理解她所說的「累積寫作能量」:無論寫作的形式或內容是甚麼,都會啟動一次內在的清理,作者會重新經歷一遍深藏心底已久的自我懷疑、自我對話、創傷以至所有的弱點,因為只有經過洗滌而變得比較澄明,才能在寫作時發出清晰的聲音。
或許要感激AI的出現。AI的逐漸人性化,迫使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漸漸機械化的人類重新思考和重視自身的人性,以及人機之別。因為目前的科技下,AI還沒有心理轉折、不會鬼打牆,也不曾經歷靈魂黑夜(未來的AI則不可知),所以我還能指出一個作者的獨特之處遠遠大於只是組合資料、剪輯文字和改正錯字,否則,那只是一具劣質AI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