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在珠江三角洲，或許是最常見的度冬大鳥。當牠佇立時，猶若一根藍色立牌，杵在漁塭、河道當交通號誌。當牠展翅起飛，恍若小型翼手龍掠過天際，除了小小驚心，略有蒼茫之味。
但一般漁塘、基圍的養殖業者，並不喜歡牠，因為此大鳥喜愛捕食魚類，而且食量大得驚人，一天少說需求六七條大魚，下面的故事便是一例。
有回在台灣東海岸，下榻於一間擁有大水塘的民宿。清晨時，我開門散步，驚起一隻如鶴的大鳥，從旁邊的草岸展翅飛離。從身影羽色，我研判是隻蒼鷺。一般水塘常有小白鷺或夜鷺棲息。在東亞地區，蒼鷺是最大的鷺鷥科，但殊少出現這等環境。若非水塘寬廣足夠，想要吸引這種大鳥落腳，還真不容易。
我觀看水塘周遭，發現有一二排泄的糞便，水塘裏則是無數色彩絢爛、大小不一的錦鯉四處游晃。當我再靠近岸邊，還有一羣游靠過來，彷彿在等餵食。難怪蒼鷺會一早來此岸邊，對牠而言，這裏簡直是最棒的buffet了。根據自己長時的觀鳥經驗，這隻蒼鷺應該是此一水塘的常客。
走進餐廳用餐時，我特別選擇靠臨窗口的位置，只見遠山雲霧縹緲，近看多棵宜梧盈盈煥發。那隻蒼鷺又飛降岸邊，在草地散步了。女主人過來打招呼時，我特別指着蒼鷺，興奮地告知，水塘有一貴客。怎知她一看，面露哀苦之情。
原來，女主人並不喜歡牠。蒼鷺會出現在此，主要是覬覦她飼養的兩千隻錦鯉。如今有好些錦鯉消失，都是因為蒼鷺的天天捕食。為了防止牠的獵食，女主人還想養狗看守，隨時驅離。我跟她說蒼鷺來去自若，狗再如何兇狠對牠恐怕無可奈何。但她說至少還可阻擋野貓。野貓很機伶，善於用尾巴輕拍水面，吸引錦鯉到來，再快速伸爪捕取。她這一說，證明水塘裏的錦鯉天敵還不少，那就不能全怪蒼鷺了。
此時，老板娘突然想到，有一回她走到我下榻的客房時，竟然撞見這隻蒼鷺佇立門口。蒼鷺為何在此，原來門口前頭也有小池環繞，一樣飼養着錦鯉。但這一區的錦鯉比水塘更不怕生。蒼鷺想必以為那兒更好捕獲，四下無人時，便大膽捱近。怎知老板娘突地現身，屋簷下的牠，來不及展翅飛出，情急之下，竟往大門的方向衝過去。大門有透明玻璃，蒼鷺一時亂了分寸，未看清，結果迎面撞上，踉蹌地摔了大跤。
牠這一跌倒，女主人趁勢捉住牠。一邊打電話，趕緊請消防隊來捕捉。消防隊一來，隨即把牠帶走。女主人以為此後一勞永逸，哪曉得，隔沒兩天，牠又出現水塘邊了。原來，消防隊帶走後不知如何處理，只好把牠運送到遠一點的地方放生。但牠還是不遠千里，認路回來。
老板娘大歎，下回逮到，絕不找消防隊，自己要私下解決。我急忙再跟她解釋，這是蒼鷺的家園，牠若再野放，一時要在外頭找到第二個適合的地方並不容易，當然選擇回到這裏。再者，牠不計較被捕捉，或者受到驚嚇，還願意回來，我們更該感到欣慰，這表示蒼鷺認同此一家園。光憑這隻蒼鷺，也不可能把為數龐大的錦鯉吃光。牠等於在幫忙過濾水塘的魚羣，淘汰不適合戶外水域的，讓更機伶的可以活絡棲息。
這兒是牠的地盤，不可能隨便讓其他蒼鷺接近。更何況，蒼鷺是候鳥像遊客，只在秋天到來，春末便回到北方繁殖下一代。
我覺得此一民宿和蒼鷺的互動，是樁有趣的生活故事，可以溫暖地突顯，人和鳥類如何化敵為友，共存共榮的最佳案例。其他地方想求此佳話，還未必有這等福氣。
女主人離去後，我繼續獨自在餐廳喝咖啡，細雨微微，遠山含黛，水塘映着兩間日式和屋的倒影，難以想像偏鄉之區，竟有此綺麗。我正陷入美好情境時，只見一高大灰色身影，拎着紅色彩帶，掠過岸邊花朵盛開的菖蒲叢。我再定睛細瞧，原來是那隻蒼鷺又出現，嘴裏咬着近二十分公的紅色錦鯉。彷彿釣翁捕得碩大的溪魚，滿足地要離去。
當下，我不禁莞爾，了然女主人的生氣，但也因這畫面更覺得生態之美好。如果我還會再來，還不一定是為了這間隱藏版的典雅民宿，而是懷念這隻蒼鷺呢！
（隔周刊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