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別的「婚禮」】新郎新娘也是我:過去的我死了 今天的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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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別的「婚禮」】新郎新娘也是我:過去的我死了 今天的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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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口中的稱呼已經換上「梁先生」,Sho(梁儷覺)可以放心出入男廁,自由展示上身。二〇一七年,跨性別人士Sho完成切除乳房手術之後,即使身份證仍然印着”F”,但是一切想做的都做到了—「為什麼我還是覺得怪怪的?」一種莫名的失落縈繞心頭,久久不散。靈修老師知道之後,提議Sho為自己辦一場「婚禮」,紀念內在男女的結合。結婚?吓?咩嚟㗎?千萬個問號、感嘆號冒出來。作為一個跨仔,Sho覺得結婚從來都是遙不可及。朋友甚至問:「你同自己結婚,是否等於放棄之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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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Sho對婚禮的想法相當抗拒。直到有一天,他認真反思,自己一直以來其實都受到各種二元對立的社會觀念困擾。「每一個生命,都是由精子和卵子結合而成。過去與現在,陰柔和陽剛,為什麼不能好好結合?」

去年三月,Sho已將婚禮定在十一月二十四日舉行。誰也沒料到,接下來,香港會迎來一場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大婚之日,也是區議會選舉,Sho起了一個大早去投票,風塵僕僕地趕去婚禮。在淺水灣的沙灘,海浪拍岸,陽光火熱,來賓在宴會廳的戶外人造草地上圍成一圈圈——新郎結婚了,新娘也是他。

會唔會太靚仔?

為了隆重其事,Sho找來相熟的西裝師傅度身訂造一套燕尾服。試身這一天,禮服已經成形。淺灰禮服配粉紅馬甲,白恤衫的領口配上煲呔,更突顯Sho的陽光古銅膚色。師傅巧思,煲呔用上兩種主色,設計好看之餘,也配合了Sho的跨性別身份。「另一個原色煲呔,留給你將來娶老婆用。」師傅打趣說。

「另一個原色煲呔,留給你將來娶老婆用。」師傅打趣說。
「另一個原色煲呔,留給你將來娶老婆用。」師傅打趣說。

左看、右看、背看,正面再看,Sho打量着鏡中的自己,彷彿從未見過眼前人。這一刻,他會如何形容自己?Sho想了想,尷尬之中又帶點自信。「這句說話好像不應該說出口—會唔會太靚仔?」

公布「婚禮」信息之後,有朋友好奇,是否要完成儀式他才覺得自己圓滿,是否代表當下的他仍有缺失?Sho不太懂得解釋,只能比喻,就像一對戀人同居多年之後才結婚,也是一種象徵儀式。「我已經覺悟了真正的自己是怎樣,反而是因為滿意現狀,才想完成最後的象徵儀式。」

「會唔會太靚仔?」Sho第一次穿上全套禮服,難掩雀躍。
「會唔會太靚仔?」Sho第一次穿上全套禮服,難掩雀躍。

外星人解釋了他的存在

「我從沒想過要『變成男生』,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男生。」自有意識開始,Sho只是覺得外面的世界有點奇怪,別人都說他是女孩,要他去女廁。Sho不懂得與芭比公仔溝通,對着機械人六神合體倒是相當着迷。

升上中學,入讀女校,同學之間總有TB(tomboy),按道理,應該是Sho的天堂。「我會覺得她們是女仔,扮咩男人?」那時,Sho已經相當肯定自己不是同性戀,然而,自己的外貌又的確與TB無異,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機緣巧合之下,Sho接觸到冨樫義博編繪的漫畫《LEVEL E》(又譯《靈異E接觸》)。故事由八個短篇組成,其中一篇講述一個外星女王要來地球找雄性配種,卻對一個女性產生好感。後來發現,原來這個女性是雙性人。雙性人說:「在女校,是天堂,也是地獄。」每一次雙性人想談戀愛的時候,別人就會夾着尾巴逃走,因為別人不是要一個男人。

這番剖白,雖然是來自雙性人,但是也足以讓跨性別的Sho如釋重負。「感謝這套漫畫,解釋了我的存在,令我可以自處。」在學校格格不入,Sho情願與人保持隔離。即使表面上待人親切,說話幽默,他從沒與同學交心。「我一直逼迫內心強壯,無意間卻封閉了自己與世界的連結。」

直到升上大學,遇到第一個男同志做朋友,Sho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很精采,非常大。「人生睇的第一套AV,就是GV。」LGBT之後,還有QQIAAP。性/別小眾,有許多可能。鑽入學海,Sho在心理學找到GID三個字:Gender Identity Disorder,性別認同障礎(今稱Gender Dysphoria,性別不安)

活了十八年,因為三個英文字,Sho終於知道自己「我是誰」。

我是男性,不是一種需要

十八歲已經知道自己是汽水樽裏的咖啡,Sho卻等到三十三歲才接受精神評估,三十七歲才完成乳房切除手術。「三十三年來,我一直說服自己—冇需要,就冇問題。」在香港,女生穿男裝,相對男生穿女裝,是比較容易生存。既然有生存空間,朋友圈子又廣闊,日文班的學生又從不過問,就連女朋友都是異性戀,把他視為男朋友般相處,「我覺得,都OK呀,是否一定要捱一刀?」

Sho仍然需要定期見醫生,調校荷爾蒙的使用份量。
Sho仍然需要定期見醫生,調校荷爾蒙的使用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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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唔需要?Sho經常這樣問自己。「無需要的話,搞咁多嘢做咩?」除了每天洗澡更衣的時候忽視自己的胸部,Sho好像真的沒有「需要」做變性手術。

直到三十一歲那一年,時任女友向Sho提出分手,理由是要結婚生仔。

這個女生與他相識甚久,由朋友開始,到後來,Sho甚至視她為家人。「她說她不是不喜歡我,我理解到,但是始終不能由衷地明白。」Sho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與一個男同志朋友聊天,Sho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想過要做女性?「不是沒有想過,但是我始終想用一個男性的身體愛另一個男人。」

一句話,劈開了Sho的性別觀。他曾經以為,所有TB都是跨仔,只是因為各種現實問題,委身做TB。「其實是我欺騙自己,沒有勇氣面對現實—不能用一個男性的身體喜歡另一個女性,對我而言是一個很大的障礙。」問題從來不是「需唔需要」,只是簡單的「是,不是」。

我是男性,這才是Sho需要的答案。

不能用一個男性的身體喜歡另一個女性,對Sho而言其實是一個很大的障礙,他卻花了三十三年才搞清楚自己的真正需要。
不能用一個男性的身體喜歡另一個女性,對Sho而言其實是一個很大的障礙,他卻花了三十三年才搞清楚自己的真正需要。

由母女情到母子情

決定做精神評估,不難;最難,是要在實行「真實生活體驗」時,向別人交代自己要去男廁。教授日文十年,Sho最擔心學生的目光。舉棋不定之際,他向一個相熟的學生吐露心聲。學生理所當然地說:「你是我的老師,你是男或女,都不是問題。」有些事情,在旁人看來,原來可以如此簡單。

難關難過關關過,家庭關卡最難過。Sho從來未向媽媽交代,思前想後,Sho決定讓媽媽看一集講跨性別的《鏗鏘集》,一個轉身就跑去洗澡,相信是他花了最長時間洗澡的一次。

冒着一股蒸氣,Sho步出浴室。媽媽只問了三個問題:你打算怎樣?「已在排隊見醫生。」是否要做手術?「應該係,我都未知。」你將來的工作怎樣?「到時再算吧。」就這樣,媽媽沒有阻止,也沒有反對,Sho就當是交代了。

做手術那一天,媽媽因為不能早起,未有陪同,但是媽媽起牀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的手術室外等候。完成手術之後,Sho接受了不少訪問,部分親朋戚友因而知道。有一天,媽媽忽然冒出一句:「那些姨姨不是歧視你。」Sho知道,媽媽也需要「出櫃」,面對別人的目光,一時未能適應過來。即使到今日,媽媽依然叫他做阿囡。「我沒有試圖改正她,她關心我,只是大家找不到溝通方法。」

仍然在呼吸都應該要慶賀

手術之後,沉澱兩年,Sho的生活已經重上軌道。一切如常,本應值得高興,可是,壓在心頭的,是一種莫名的空虛感。明明自己從未比眼下更像一個男性,Sho反而感到迷失。反覆思量,他依然想不出個所以然。

機緣巧合之下,他遇上來自英國的靈修老師。老師的女兒,同樣有性別疑惑,暫時未想將自己歸類。老師知道Sho的情況後,提議他為自己辦一場「婚禮」,紀念內在男女的結合。老師還說,一定要認真做,要出帖,要廣邀親朋,一切當成一場真正的婚禮來籌備。

Sho覺得自己的人生是由許多朋友共同建立,每一個環節,他都希望有朋友參與,故請來阿橙為他親手製造一雙富士山銀戒指。
Sho覺得自己的人生是由許多朋友共同建立,每一個環節,他都希望有朋友參與,故請來阿橙為他親手製造一雙富士山銀戒指。

擬定來賓清單,是一次審視人生的機會。由女性變成男性的路上,Sho得到過許多人的幫助和陪伴。「我的人生,不止屬於我一個人,而是有許多人共同建立。」每一個環節,他都希望有朋友參與。禮服是手造,戒指是手造,視察場地有兩大護法,結合儀式要有八個代表……

婚禮籌備得如火如荼之際,也是反送中運動演變得最激烈之時。眼看催淚煙快要淹沒一個城市,Sho認為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慶賀。他在通訊羣組詢問朋友意見,大家卻有不同看法。「無論明天發生什麼事,生活還是要繼續,或許還可以為大家帶來一點力量。」朋友說。

開始籌備婚禮的時候是三月,社會瀰漫一股縈繞五年的低氣壓。Sho記得,當初設計戒指,是以日本富士山為題。富士山又名「不二山」,意指獨一無二,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找到像富士山一樣的山脈。取其「不二」之名,Sho本想藉此紀念自己的經歷,沒料到,反倒記住了一個「不二」的香港。「曾經,香港人覺得許多事情都難以改變,就像我的前半生一樣。假如要作出改變,必須冒上巨大的生命危險。」為了保命,Sho曾經嘗試說服自己不用變性。多年之後,他才明白,活出自我才是人生的意義。

兩隻戒指都有富士山,凸出來的是正面,凹下去的是洞口湖上的富士山倒影。兩隻戒指,可以戴在同一手指,也可以分別在兩隻手配戴。
兩隻戒指都有富士山,凸出來的是正面,凹下去的是洞口湖上的富士山倒影。兩隻戒指,可以戴在同一手指,也可以分別在兩隻手配戴。

我死了,你好嗎?

婚禮當日,太陽毫不吝嗇,陽光灑滿每一個人。眾人搖着沙槌,Sho沿樓梯緩緩步下。草地中央,圍了一個圓圈,是Sho挑選的八位好友,分別代表八種不同人生角色和力量。他選了一位前輩作為自己的男性代表,選了媽媽作為自己的女性代表。Sho希望自己可以像前輩一樣,在艱難的情況,仍然擁有創造力,將光明的能量帶給身邊人;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像媽媽一樣,心思細密,會保護別人,為這個世界帶來自己的洞見。

八個代表分別說出對Sho的祝願,有人願他繼續成長,有人願他活出自我,媽媽的祝願最簡單直接——「最緊要身體健康,快快樂樂過生活。」然後戴上戒指,在花瓶插上一枝鮮花,禮成。

三個面譜,左邊溫柔婉約的是Sho的內在女性,右邊充滿幾何的是內在男性,正中間是滿意現狀的自己,是調和自信的光芒。
三個面譜,左邊溫柔婉約的是Sho的內在女性,右邊充滿幾何的是內在男性,正中間是滿意現狀的自己,是調和自信的光芒。

「與其說是婚禮,我覺得更像一個喪禮。」Sho感嘆。脫下厚重禮服,鬆掉煲呔,抹去早上的緊張,換上一臉輕鬆。Sho沒有想過,媽媽會答應出席婚禮,更沒想過,媽媽會願意應邀成為其中一位代表。「媽媽答應那一刻,我覺得人生最困難的一切都過去了。」

「我終於明白,儀式是與過去的訣別。」如果用日文講,就是sayonara(永別),然後是omedetou(恭喜)。就像跟過去自己說一聲「我死了」,然後跟一個今日的自己說一聲「你好嗎」。「我一直都想尋求一種內在的和諧,這一刻,我感受到了。」Sho說。

媽媽答應出席婚禮那一刻,Sho覺得人生最困難的一切都過去了。
媽媽答應出席婚禮那一刻,Sho覺得人生最困難的一切都過去了。

「所謂跨性別,就是接受自己非男非女。」他不會拿着大聲公對每一個出櫃,但是他也不會否認自己曾經是女性。「跨性別成就了今日的我,一個人不接受自己的過去,沒有辦法處理自己的將來。」

如果用性別區分,Sho是一個跨仔。如果用性別認同區分,Sho認為自己是男性。然而,法例未改,身份證的而且確寫上F,正如他在投票的時候,要向票站職員解釋自己是跨性別。「或許有人會笑我天真,我相信社會上的想法是可以改變,正如香港是共同體,人類也是共同體。與世界連結,我們才能成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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