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榮基在書店門前探頭,鐵門相隔,在漆黑梯間,寡言的林榮基好像抿嘴笑了一笑。鐵門白紙上留下一句話:三十年的在顧客來過‧二○一七年八月九日。
當日生活在書店,今日回來彷彿劫後回家,摸閘邊而不入。「我不時來看,始終喺呢度瞓咗幾年,四面是書屋。」六十二歲的林榮基,近日打算到台北開書店,再次引起外媒注意。一年光景,恍如歷盡千劫,回望從前,始終最惦掛的仍是書。
今日「銅鑼灣書店」黃色霓虹燈,成為地標,林榮基在樓下抽一口煙,無人認出他,他倒自在。「為何不租給其他人?為何仍保留『銅鑼灣書店』?起初不明白,以為內地誤會了香港的版權條例,近來有紐約朋友告訴我,留番招牌係要證明『香港仍然有出版自由』。」林榮基說原因無從稽考,他個人傾向信朋友所說,但「一切已經不一樣」。
「你們做傳媒要公允,銅鑼灣書店有政治與經濟原因,出版自由受干預又是另一回事。」林榮基說事有序,他說自由行人數下降,2013年租金由3萬加至4萬,經濟不景氣,早於2013年已打算結業,與政治無關。林榮基認為,本港出版自由「未去到封殺」,只是出版社與內地合作頻繁,對政治議題有忌諱,加上自由行遊客的減少,也令出版社少出政治書,當中包含政經因素。
書店的靈魂
去年林榮基一度「消失」,文人與政治明星紛紛在專欄細述與林榮基在店內的選書逸事。讀者開始擔心:這麼近的店長,怎會頃刻間消失。「大型書局,店長不會介紹書,別人不會入店」,林榮基今日依然覺得店長是書店靈魂,只要有懂揀書能力的店長,香港書店一樣可以經營下去。
可是,林榮基在香港始終有顧忌。七一回歸二十周年前後,自覺長期被跟蹤。「在香港,我是沒有罪的,亦沒有政治問題。」林榮基強調:「只要沒有《23條》,對於我來說,香港仍然安全。」話雖如此,但他還是決定要離開香港,到台北經營新書店。
「不行,應承在先。」林榮基相信台灣較為安全,因為始終是民主制,傳媒的第四權還可以制衡,香港情況「未算最惡劣」,但他不看好未來前景,因為《23條》一旦立法,控告他的罪名可以是分裂國家,屆時特區政府會否引渡違法者到內地受審,亦未可料。
書籍被打壓
日本傳媒關心林榮基的去向,當中課題甚至牽涉到「台灣會否成為香港人追求自由文化的後花園」,林榮基認為香港自由一再收窄,確令好書難求。「大陸有好書,這不能否定,連台灣也寫不出,但有刪減,扭曲觀念,搞到本書唔好睇。」
林榮基嘆今日讀書人要看遍中、港、台多個版本,他舉例說內地《中國近代史》刪一半。 其他例子還有內地出版社將海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譯成反資本主義,倒轉了作者的概念,文章排法也混亂,林榮基呻道,他們連殷海光翻譯的版本也不要。言猶在耳,內地權力伸至外國,英國劍橋出版社的《中國季刊》難抵政治壓力,三百多篇文章在網上下架。
抵禦書籍失真的風氣,最考店長的功力。「高質素的好書並非叙述式,是分析性的,讓讀者有條理地看歷史出現的原因。你看《萬曆十五年》,就會知道,中國今日的封閉,不是因為共產黨,而是文化使然。」
書不禁人人自禁
一間成功的民間書局,人與書不能分開,「別人來你的書店,因為你識得揀書」。去到「識得揀」,林榮基認為首先你要喜歡書。出生於1955年的林榮基,跟姊姊在電視公仔箱似懂非懂的看披頭四,還愛獨個兒到廟街地攤搜攞書本。「無乜娛樂,乜書都睇,露骨的黃色小說也看。」林開懷地分享當年的啟蒙樂趣。
一天,他就讀的香島中學老師家訪,見他手上拎住本書,好奇探頭說:「林榮基,你咁勤力?」林榮基手上拿的正是黃色小說,嚇得他三魂不見七魄,即時扔走書本。長大後應徵做中華書局的「行街」(推銷員),手抽一箱新舊書,遊走港九新界書店,「前輩不想走,我就想走遠啲,最後專走旺角文史哲類。」這樣走了八年,加深了文史哲的底子。
林榮基說書高興,向記者示範如何包書本避開內地海關審查。記者問他:到台灣,你仍然會替客人寄書往內地嗎?
「如果無禁書的概念,為何不寄書?」
「本身是沒有禁書的概念,『禁書』是由大陸來的」。林榮基說,「禁書」的定義兩岸不同,數年前的《情報札記》涉及台灣軍事情報,列為「禁書」,而內地的書籍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只要中央認為敏感,也會被列為禁書。兩岸的所謂「禁書」,同樣是越是禁,人民越是要看。
當人變成了犀牛
林子健事件,林榮基寫了一篇《林子健引出很多犀牛》:「一個村民某天變成犀牛,開始時令人側目,久而久之,人人都習慣了 ; 再久之,不但習慣了,居然把人看得不順眼,覺得人的形狀不漂亮,應該像犀牛,那樣才叫美。最後全村人都爭相做犀牛。」
他在傳媒的文章少了,原因並不複雜:「寫書評,論政,不是所好,獨愛寫詩。」他說,未來在台灣開書店,亦會睡在書屋,有書就有他,斷不會突然消失。
林榮基落到銅鑼灣書店地下,不願久留,駝起背瞬間又走進人羣。(林榮基專訪文章於《明周》Book B 2548 10/9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