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來,恐懼與他如影隨形,直至一天他決心前往另一個自由國度,不再預料歸期,才告別過去長期抗爭的精神崩緊狀態。
那種感覺,就像有一把刀懸在頭上:終日在防範被人跟蹤,走在路上要繞路以擺脫可疑的人;細微的聲音會令他在夢中驚醒,總是沒法睡得安穩;不獨是自己,他還要擔心在佔領運動時剛交往的另一半的人身安全,「約會時,我叫她不要獨自在街上等我,待我到她家樓下,才叫她下來。」
上年11月,二十六歲的李珏熙(Marco),帶着後來成為他太太的另一半,還有剛出生的女兒,離開香港,流亡到海外。
「很諷刺,香港已經從一個能夠支援政治難民的城市,變成一個輸出政治難民的城市。」越洋電話上的他說。這句話幾乎為香港五年間的轉變作下註腳。
Marco曾是個一往無前的抗爭者,這幾年有過儼然過山車式的經歷:2014年,因愛與和平的感召參與佔領運動,隨後在運動中被捕入獄,再加入政黨變成勇武派;2016年參選新界東立法會直選,最終落敗,期間他目睹選舉前後的DQ(取消市民參選或當選資格)風波,失望之下毅然退下火線,往後日子仍然處於一種恐懼狀態。
他說,今次反修例運動所彰顯的極權統治,對一般人來說可能會措手不及,但在他看來,政局的轉變早已開始,只是如溫水煮蛙,其他人不知不覺。「那時朋友問我為何要走,我說,參選時我的住址被公開,感到不安全;2016年的大年初一,我身處旺角魚蛋革命現場,恐怕日後有機會被控暴動罪。朋友聽罷,起初並不明白,現在都說,我真的應該要走。」他說。
從教小學補習班到肋骨遭打斷
Macro是個音樂人,五年前,他兼職任教小學補習班,9月的某一天,他站在課堂上告訴學生,政府沒有按照《基本法》承諾制定政改方案,於是一班大學生哥哥姐姐發起罷課作出抗議,雖然他們只是補習班,又不能離開課室前往添馬公園,但他決定以不教學來響應罷課。
那時,他還給學生每人寫一封信:「民主不會從天而降,是靠之前的人爭取回來的。我不希望你們長大後面對一個更壞的社會,希望你們長大後會明白。」
結果,香港人爭取符合國際定義的雙普選訴求落空。事隔五年,他當年的學生已由小學生變成中學生。他感到痛心,在反修例運動中,學生要赤裸裸地面對警察的濫權問題,要親身目睹有人被壓頸打崩牙,或被警棍打至頭破血流,「十幾歲少年被拘捕,警察以人身安全為理由,要他們留在男童院一個月,與家人分開,變相拘禁。」
Marco說警察濫權,在五年前也不是個別問題。「9.28當日警方施放八十七枚催淚彈,有片段看到警察以870步槍指向示威者,還有七警在暗角毆打曾健超,還有朱經緯以警棍襲擊途人等等。」
他指,2014年10月18日的凌晨時分,他身處添馬公園,當時那裏有超過一千人聚集,警察突然衝入人羣,其中一個警察把警棍高舉,眼看正要打落一名示威者的頭部,Marco不及細想,隨手拋出膠水樽,希望用這樣的方法來制止警棍揮下。他隨即被其他警察制服。
「有個警察拉我落地,有個打我膝蓋,有個跪在我心口,打了幾棍。」隨後他的胸部再被警察用膝蓋壓了五六次,混亂中只聽到警察在喊:「不要反抗!」接着一支警棍指在他面前,警察說:「不要再動!」
他憶述當被制服後,感到呼吸困難,隨後被警察扣上手銬大力拖行,手腕出血。由於傷勢嚴重,他被即時送院,並證實右邊肋骨斷裂,左手扭傷,雙手有勒痕、無法發力,加上右膝挫傷,坐了下來就不能自行站起來。本來七分鐘的路程要走三十五分鐘。
警察以「襲擊警務人員罪」提出檢控。他留院超過四十八小時,最後簽保釋離開。他說,當時在病牀上,睡覺和寫歌,偶然會想,自己「救人」這舉動是否必要?隨即又覺得有必要這樣做。「我受傷,好過那人爆頭,之後可能有後遺症。」
他在當時寫下歌曲《示警》,歌詞如下:「法治如流水/一早已東去/顛覆建制/人自以為是誰/如若惡棍正對付平民/誓必遵從自身的指引。」
28天監禁 「勇武」思想誕生
那個年頭,抗爭者為營救同路人而受傷被捕,大家只能從法庭新聞的簡短報道得知一二,至於案情細節、審訊過程,外間所知不詳。Marco認為,當時好像角色倒轉了,警察代表執法一方,但在行不義,而他的目的是保護市民,避免那名市民被警棍打爆頭,「我犯法,但沒有犯罪。」
Marco的案件經歷約一年半的司法程序。案件審訊期間,他遭任職的補習社解僱,與唱片監製失聯,也失卻所有表演工作。自此難以找到長工,「代入老闆處境,也是很難做。我又不知何時審,又拖得好後,前後上庭上了四五次。預審一日,正審兩日,判刑又一日, 然後上訴拖了幾次。」
他於是一心要找散工,一次跑到一家弱能人士NGO 做替工,中心主管滿意他的工作表現,主動讓他應徵長工。「我交代有官司在身,他們本來說可以,但想到我可能有犯罪紀錄, 就說『不如等單官司過了先算』, 此後他再也沒找我做替工。」
漫長審訊所帶來的沉重壓力足以壓垮普通市民;他曾憂慮女朋友家人對自己的看法,直到案件正式開審,他聽到女友家人忍不住說「有無搞錯」,他才終於放下心頭大石。
那一年,他被判監廿八天。
2015年,記者曾跟剛出獄的Marco作訪問,原本長髮的他,因在獄中被剃短頭髮而包了頭巾,樣子倔強的他,每當說及在佔領運動和獄中經歷,語氣總是激動,強調:「不會賣慘情,沒有作用的!」因監獄是社會縮影,且更黑暗,弱勢被欺壓,好像吃飯少兩隻雞翼,被人拿走個橙,都不是電影橋段。「新人要洗廁所,但有些人長期被欺壓,一直都在洗廁所。」當時懲教職員亦對他作出言語上的挑釁,如曾有問他「你來到會唔會有衝擊?不要搞事」;見他有些哲學、信仰和社運書籍,又說:「看書也好,反省吓!」
他說,當權者亦同樣欺善怕惡,漸漸,他決定讓自己改變成一個勇武派。「我被打、入冊,沒有呻過半句辛苦,香港人就是太捱得!一直坐,是表達意願,但沒有壓迫力。像日常生活,有時也不會講求斯文有禮,有人過馬路就嚟車死, 你要喝佢,唔可能斯文有禮咁叫佢小心。」
他記得,監獄裏,有一晚重遇他當日在添馬公園要拯救的人。「看見他,我打趣說,原來你份人都係傻吓傻吓,救番你都無乜用,早知唔救啦!」
各種恐懼的演化
他說,抗爭者的恐懼,是受傷、坐牢和斷送前途,那時他認為要直面恐懼,才能打破恐懼,而且他是害怕失去自由而站出來。於是他加入本土派政黨,推動公投制憲,2016年更參選新界東立法會直選,希望改變不公義的制度。
「佔領運動,政府寸步不讓,市民訴求沒得到回應,一般政權會採取價值轉移,務求改善經濟消解民怨,不過這幾年,社會資源分配不公,租金仍高昂,那時去山頂工作,見到地產店的櫥窗,山頂豪宅呎價比劏房還要便宜,還有其他問題:物價指數、東江水、基建……」
選舉期間,警民關係科主任每天都會向他查詢當日行程。投票日的前一個傍晚,他在將軍澳新都城擺街站拉票,遇到一名持鎅刀女子前來破壞橫額,女子並向在場街站人員揮動鎅刀,其中一名義工被鎅傷手臂,女子其後被制服,警員到場調查,以涉嫌刑事毀壞將她拘捕。
「起初以為媒體會廣泛報道事件,怎料內容只避重就輕。沒有知名度的人,似乎無法得到媒體鏡頭的保護。」他說,正如這次反修例運動,一個年輕人問警察是否跌了良心,結果被幾名警察上前制服,若沒被人拍下,大家也未必知道。
「極權手段的目的,是要嚇怕前線抗爭者。」他說,今天有人持刀破壞連儂牆和攻擊市民,又會發生類似7.21元朗白衣人無差別攻擊市民事件,其實當年在旺角佔領區,已有人拿刀割斷索帶拆路障在街道上故意製造事端,卻沒有人因此被拘捕和檢控。「戴耀廷曾說,佔領者如受到檢控坐監,會彰顯政權的不公義,其實,不公義,早就在吳麗英胸襲案、劉康玩具槍案出現。」
那一次,他出選落敗。那一年,選舉主任取消半年前還符合資格參選立法會選舉的人(按:梁天琦半年前曾參加補選)的資格,接着,前後六名非建制立法會議員因違反宣誓條例被取消資格。他說,本來半民主的議會,徹底淪為政治花瓶,連「假希望」也破滅。
他退出了政黨,但生活仍處於一種難以平靜的狀態。整整四年,他感到一直被人跟蹤,出門行到地鐵,也感覺有人吊尾,「我特意兜一個圈,對方行蹤敗露才會離開,平日出街會不時回頭望,或等別人先走了自己才接着走,亦會專門挑一些人多的地方,有什麼事,至少確保有目擊者在場。」
他說,佔領運動時,已有一些示威者被人跟蹤,包括梁天琦、陳浩天和鍾翰林、李政熙等,「這些被跟蹤的人,都是一些議會外的本土派力量。我一個人,可以頂得住,可是結婚後,很怕影響家人,因為如果和跟蹤的人有衝突,結果很可能反被告襲擊罪,安全沒有保障。」
不如離開香港 離開內心的監獄
結婚前,他有一天跟另一半說:「不如離開香港。」對方便說:「好啊我們走啦。」
自此,生活更是步步為營,如擔心會被竊聽,跟別人傾談時會將手機放遠一點。離港那天,飛機降落到目的地,他推着行李過關,緊張得手心出汗,直至海關人員讓他入境才如釋重負。「2016年初一我在旺角現場,最擔心是被告暴動罪。」
他說,人在異鄉,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只簡單說自己是香港人,中國人的反應較不友善,但我沒什麼好害怕,我為了追尋自由而來,內心不應再有一座監獄。」目前,他尚未取得居留權,雖然找工作有點困難,仍靠積蓄生活,但只是為柴米油鹽而煩惱,「最壞都只是錢問題,香港卻面對沒法解決的問題。」他笑說,現在出門,倒過來要太太站在家門外等他。
香港的反修例運動波瀾壯闊,身在彼邦,他身邊的香港人都在議論紛紛。有朋友準備返港,問他:香港是否好亂?他便說,機場航班服務是安全的。今日在教會吃飯,遇到一個中年人,他說香港人做得不對,我說,你知不知道現在自己身處的國家,也是打番來的。
他說,當地黑幫分子也在譴責香港的年輕人衝擊立法會,顯得諷刺。「平日我不會出聲,但出言指罵的人其實很自私,你們在這裏自己享有自由和福利,卻指責家鄉因極權打壓而作出反抗的市民。我在這裏相對輕鬆,在香港,如果和『藍絲』口角,可能被人告發。《聖經》提及即使耶穌不認同彼得對兵丁動武,但卻沒有割蓆篤灰,把彼得交出。」
這幾個月,Marco一直跟進香港情況,坦言希望與香港人一齊「落場」。「我和前線抗爭者有聯絡,協助國難五金做一些支援。」
見證昔日小學生今走進「戰場」
一天,他收到香港一個舊學生的短訊,知道他和幾個同學到了現場抗爭,「他以前是個肥仔,現在十五歲,比我還高」,那一刻,他悲喜交集,再望着手中抱着的八個月大女兒,感到一種世代交替的震撼。
他回想,當年在課堂上曾向學生論及一些公民教育,例如共產主義的理論和現實;現在,他和學生聯絡,主要是給他們一些保護自己的建議,「我離開了,無奈他們要自己面對,可是我仍很關心他們:他們在抗爭現場的判斷力是否足夠,心理狀態能否保持率真堅毅,會否被捕或受傷。我怕嚇着他們,坐監並不好受,而且,我也到過男童院教結他,知道少年犯特別容易被欺凌,會被人打得好厲害,例如要你用牙刷洗完馬桶再用來刷牙……」
有一次,他在一個講座聽到台灣閃靈主唱林昶佐說了一句話:尊嚴平日不覺得重要,失去才發現重要。「我當場哭了好多遍。」
他認為,經歷兩個運動的洗禮,香港人更能勇敢對抗政權,彼此情感連繫亦更深,因為大家都一起聞過催淚彈。另一方面,他認為,警隊濫權愈趨嚴重,因不用承擔後果,變成有恃無恐。他說,假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背後由政府操盤,公義根本無法得到伸張,遑論由警察主導調查的監警會。「現有制度,警察做什麼都可以,落口供,詮釋權在他們手上,沒有閉路電視的位置,監管欠奉,警隊通例吊詭,雖然要求警員守法,但可根據指揮官要求而違反,所以動用過期催淚彈也不會被檢控。」
等待海裏的水瓶出現
他說,警察可能也擔心因侵犯人權、不守警例而受到國際制裁,所以害怕香港政府倒台,自認為沒有回頭路,「大家困獸鬥。」他希望,香港一天能重拾免於恐懼的自由,他亦能預料歸期。「浪漫點說,這個希望像等待海裏水瓶的出現。」
他希望,女兒在長大後,會知道自己是香港人,會說廣東話,會承傳香港的文化和價值觀。Marco現在還有寫歌,他說廣東歌有獨特的美學,今年6月28日,他寫下《末路》,悼念在運動中輕生的梁凌杰,歌詞如下:「我終於出發/盼衝破天空的抑壓/飛 你可會念記/願一切再沒顧忌/飛 發現天際那樣美/飛 我的愛散落這地」
「希望他躍下之後飛翔,我也想到自己,我走了,只有念掛和愛留下給香港人,盼大家勇往直前再沒顧忌。」
李珏熙給香港人的歌《捍衛》:
《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