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Mr. Piz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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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點

12.07.2024
Mr. Pizza
Li Linglong

戴森的妻子雪兒最近迷上了看ASMR影片,網紅在畫面上咀嚼、採耳、按摩、或用手指敲刮麥克風去發出咔咔沙沙聲,都足以讓雪兒感到放鬆和歡愉,看得漸漸睡着。她稱之為「顱內高潮」,最喜歡是一個來自馬來西亞的整骨師,他在網上擁有數十萬追蹤,替患者徒手整復時全身關節會劈啪響,事後連坐姿都變直了,好不暢快。二月,雪兒說那個整骨師要造訪香港,很受歡迎,不少明星都預約,她也要試。戴森本想勸她沒事就別亂啪骨,整骨不是正統醫學,劈哩啪啦只是關節的氣泡被釋放,當下舒緩,日子久了會復原。然而戴森前陣子才跟雪兒爭吵,答應過不再會那麼大男人,若此刻阻撓,只會自討苦吃。雪兒頭一遍整骨回來後大讚神奇,說她不曾知道自己有長短腳和高低肩,整復後連呼吸都變順暢了,每月一次,整個療程半年,戴森心想,你開心就好。戴森很快就忘了這事,偶爾聽雪兒提到星期天要去整骨才會想起,直到雪兒失蹤那天。

七月頭,城市被暴雨覆蓋,雪兒電話打不通,戴森以為她只是鬧脾氣回娘家,報警已是廿四小時後。警方查到電訊紀錄,雪兒失蹤前致電過灣仔一家醫務所,醫務所最近與一個東南亞整骨師合作,戴森一聽就知道,肯定是他。整骨師早一晚已經離開香港,警方說,沒有直接證據顯示與整骨師有關,警方也可以聯絡外地執法部門,通常會很耗時間,勸戴森別太樂觀。戴森當然不樂觀,失蹤的可是他老婆,惟有憑自己方式去查,用了一封紅包、一排啤酒來收買診所樓下的保安,讓他翻看雪兒失蹤當天的監控。畫面清楚拍到雪兒進大廈後就再沒出來,是違反邏輯的,大廈只有一個出入口,除非雪兒變裝成另一個人、或被分屍沖下馬桶,人類不可能這樣憑空消失。戴森愈想愈焦急,辭掉工作,全天候搜索妻子下落。

戴森留意到端倪,整骨師的頻道上曾經有過一個紅髮模特,每條影片裏都被他扭個劈啪響,紅髮模特身材出眾,不少網民特意看她,根本是軟色情,從某天開始這位紅髮模特就不再出現在整骨師的頻道上,像人間蒸發,不少評論要求她復出,都被整骨師無視。戴森認為這不是偶然,整骨師肯定是個殺人魔,紅髮模特是首個受害者,妻子希望不會是第二個。戴森出發馬來西亞,找到對方診所,甲級商廈,規模之大讓戴森驚訝,整骨師在當地是天王,不是想約就約,負責看診通常只是他學生。戴森花上高好幾倍的診金,點名要整骨師親自主理,幾經轉折,戴森終於與這個殺妻嫌疑人碰面。對方比戴森想像年長,舉手投足有股慈祥老人的味道,進來時甚至先向戴森道歉,他吃了沾蒜的餃子,現在滿嘴口氣,漱口還是沒用。戴森看着放在診所裏整骨師的全家福,難以把他與連環殺人魔串連,也懷疑以他體格,根本不可能殺死幾年前曾經練過泰拳的妻子。整骨師問戴森哪裏不舒服,戴森隨意指一指肩膀,說這裏很重。整骨師叫戴森躺下,摸他尾龍骨,說他整個人向左歪,這是一切病痛根源。戴森拿出妻子照片,說我一切痛苦根源是這個女人,你有見過她嗎?

戴森留意到整骨師臉上一閃而過的惶惑,知道他肯定知道內情,坐起,好整以暇地說,這是我太太,她失蹤了,我知道與你有關,進來前我一直猜測你是個殺人狂,可我看你不像,我也不願相信你是,你有你的家人,我也有,儘管以日子來算相信我妻子依然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你還是能告訴我她的下落嗎?整骨師愣了愣,平靜說,你妻子依然生還,折疊弄不死人,只是她身處一個你和我都無法去到的地方。戴森不明所以,問,她在甚麼地方?整骨師想了想,說這事我知道早晚一天會有人來問,只是我沒想過會是今天。整骨師拿出一張還沒有寫過的應診單,開始摺紙,說,七歲那年,我沉迷摺紙,紙鶴、紙烏、紙老虎,甚麼都摺,也許是興趣使然,長大後的我也開始喜歡摺人,開始替人整骨。戴森說,說重點。整骨師說,我發現了物理世界的奇點,數學上,當一張紙被摺疊超過四十二次,紙張所佔面積會無限接近零,可它的厚度會超過了四十萬公里,足以由地球去到月球,這事你有聽說過嗎?戴森搖頭,說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甚麼。整骨師說,長久以來,那只是學術界的一種思想實驗,世界上沒有如此堅韌的紙,普通摺紙到了第七遍就已經摺不下去了,可他們都錯了,關鍵不在紙,在人。這時整骨師已經摺起一朵紙花,遞到戴森面前說,聽。戴森以為整骨師神智不清,正想推開紙花,沒料到花蕊中心隱約傳來聲音,人聲,居然是妻子雪兒的聲音,在說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戴森顧不得這是否幻聽,搶過紙花,朝向花蕊中心大喊,雪兒,我在這!二人聽到對方聲音,雀躍興奮,戴森續問整骨師是怎麼回事。整骨師說,他以摺疊空間來找到物理中的奇點,那是絕緣於我們的另一個世界,我的人生中有好幾次觸碰過那個領域,一次是摺給我死去的母親的蓮花燈,一次是一個紅色頭髮的模特,一次是你妻子,他們都因為折疊而去了另一邊。戴森感覺匪夷所思,問,你是說,你替我妻子整骨,過程中她因為折疊而突破空間,去了另一個世界,是這麼回事嗎?整骨師說,她和紅髮模特的觸發點都是脊骨的C4和C5位置,每個人體質不同,我經手的千萬個患者裏,就只有她倆去到,連累了你,我實在是很抱歉。戴森停頓片刻,嘗試理清腦裏的迷惘,終於問,那你可以將我也送去那邊嗎?整骨師說,不一定,盡力,躺上牀吧。

戴森面朝下地躺在醫學牀上,難免有點緊張,問會痛嗎?整骨師說不會,接着劈哩啪啦地開始料理他,一邊說你左邊肩膀高了,右腳也比左左邊長云云,所以你會經常覺得疲倦。戴森覺得自己的筋骨被拉長了,感覺煥然一新,原來啪骨如此爽,他怎麼現在才發現?戴森按指示側躺,整骨師手放在他尾龍骨,整骨師叫他吸氣,再呼。戴森到此刻才想到,萬一整骨師的天荒夜談,就真的只是引他入局的天荒夜談,那一切都太晚,他已經肉隨砧板上。劈哩啪啦,戴森脊骨被扭動,他呼出沉沉的空氣。

眼前豁然開朗,戴森走在一條林蔭道上,路像是電波般的迂迴摺疊,樹梢也像被燙過一樣的摺疊。戴森看見路邊清澈的摺疊形水溝裏,有幾盞手功精美的摺紙蓮花燈。遠處扭曲的視覺逐漸清晰,戴森看見兩個女子坐在河邊,一個紅色頭髮的女子,另一個雪兒。雪兒喜見戴森,欣然地向他跑來。這時風起,雖看不見,風的形狀也是摺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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