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每年死亡人數超過四萬,背後其實是四萬個哀傷的家庭。面對至親至愛即將離開,如何處理內心的哀傷?如果自己的生命走到了盡頭,怎麼樣才是最好的道別?怎樣才能死得好?
意義治療法創始者維克多.弗蘭克(Viktor Frankl)認為,人生意義的追求,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是一股主要的力量。也就是透過對生命意義的追尋來克服極限的苦難和生命不可預期的斷裂。
最後一程,除了淚水和痛苦,還有愛與成長。
歡樂也是可以期待的
兒童癌病基金專業服務經理(紓緩及暫顧服務)林國嬿有近二十年的紓緩服務經驗,是最早一批善終服務護士。她每星期上門一、兩次照顧末期癌症孩子,二十四小時接聽電話。
林國嬿1995年曾在南朗醫院照顧臨終病人。有天巡房,一位無親無故的婆婆喊她:林姑娘,幫助我快點死好嗎?我不知道還在等什麼?
婆婆的話敲擊到她的內心:「人人求生,她卻求?真的沒有盼望了嗎?睡在這裏的其他六十多個臨終病人,除了等死,又還在等什麼?」自此她盡量每天多抽時間與病人交談,聆聽他們。
有一位媽媽希望患白血病的兒子可以出席哥哥的婚禮。「不喜歡拍照。」病童一口拒絕。林國嬿深入了解後,知道他其實內心擔心中途不舒服要離開會麻煩家人。於是林國嬿當天找來義工開車,全程護送他完成喜宴。這少年在全家福合照上的笑臉,成了溫暖的遺照,給親人留下了紀念。
最後一程,有什麼比減輕痛苦、提高生活質素更重要?症狀控制好,臨終前做了想做的事,會少點遺憾。」她說,長年累月處理死亡,她眼中看到的是愛,不只是別離。
「死亡在任何年紀都可能發生。」這十多年來,她照顧的都是早逝的生命。她說,家長很難放下。如果醫治不了卻還一直嘗試,孩子不能動彈不能說話,只能靠喉管吊命,她會追問家長,這是為了誰?「死在CU實在是最差的結果。」反而小朋友心念單純,無太多放不下,面對死亡更坦然,勇氣超越成年人。有一位肺癌女孩了解完打鎮靜劑之後會沉睡,打針前便召集所有兄弟姊妹,逐一留下遺言和叮囑。
四萬個家庭的哀傷
香港大學行為健康教研中心創辦總監、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主任及教授陳麗雲指出:「善終,應該包括病者無痛苦有尊嚴離開,死而無憾。留下來的人無內疚、無自責。」
如何才能做到無遺憾?
陳麗雲強調,第一,要感激,親人日常互相指責,忽略欣賞對方,要補回讚賞。第二,要修和。「我原諒你。」「請你原諒我。」最親的人往往容易互相傷害。
「『為什麼死得那麼早?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很多親人會這樣哭訴。其實只要是病者沒說清楚,任何時候走,家人都會覺得早。」喪親者長期哀傷很多時候源於內疚和自責。因為無機會聽到亡者的叮囑,無機會講清楚。
香港每年超過四萬人死亡,背後其實有四萬個家庭的哀傷。她說,五分之一長期失眠患者與家人過世有關。失去親人體會到的「難過」是一個時空的表述,艱難地等待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喪親者停留在痛苦狀態,情緒煎熬難以形容。
她建議,病人的最後階段,親人可以為其拍照、作歌、寫書等做生命回顧簿,學習用肉麻的藝術方式去表達愛,告訴他,離開後的日子你有什麼新計劃、嗜好,你會因為愛他繼續活得有意義。
最好的道別
基督教的院牧部、天主教的牧靈部入駐醫院,為病者提供心靈關顧和靈性支援,由來已久。近年大覺福行中心在瑪麗醫院、麥理浩復康中心和威爾斯親王醫院等,亦開設了佛教「院侍」探訪服務,在醫院侍奉病者心靈,為病者及家人的心靈覓得棲身的「淨土」。
大覺福行中心住持衍陽法師認為,心寬就是最好的道別。「我們活得痛苦,很多時是因為心腸太硬。一旦心柔軟了,所有怨恨便會消融,憂愁便會化解,走的路自然輕鬆自在。」院侍為生命晚期病人提供心靈關懷時,會着重從病入手,輔導病者將最放不下的事、最放不下的人,將糾纏一生的仇恨、冤結解開,完成這一生的責任之後坦然上路。
衍陽法師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令她深刻體會到生與死之間掙扎求存的感受。她領悟到修行應由日常生活入手,關心愛護身邊人,珍惜每一個當下。
不同人理解的善終之「善」有不同的追求,「若只是求有病無痛,並不難。藥物和醫療可以令身體沒有痛苦。對我來說,善不僅限於此,應該是圓滿這一生的責任,無憂、無悔、無怨、無恨地離開。另一個層次是依照佛教的修行,去一個好地方。」
法師說,要想去一個「好地方」,首先是學會知足與感恩。人生最後階段,盡自己能力在自己身上找答案。院侍會引導病者在抱怨中看到一生中的美好細節。如果是肺癌病人,可以感恩你的雙手,讓你有力氣勞作這麼久,維持生活。嘗試摸住你的雙手說聲謝謝,感謝身體每一個依然為你工作的器官。
怎樣才能死得好
轉念不是一下子, 遇到固執己見的,怨恨難消,法師會像哄小孩子一樣問:「你抱怨過很多年了,還是不開心,證明你的方法不合適你。你可以讓我騙你一次嗎?試一次吧,三天好嗎?」
在聊天中旁敲側擊:
你一生中最開心的是什麼事?
有哪件事不用想就會記得?
這生人最掛念是誰?
那你一生最嬲的又是誰?
抽絲剝繭,慢慢就會知道什麼人、什麼事讓他放不下。而最放不下十有八九都是關於親人,並非錢或事業、名利。「家庭關係是人生中最大的功課,尤其在香港狹隘的生活空間當中,很多關係打死結中走不出來。因此讓關係善始善終也是一大考驗。」
有時一個人生病便拖垮整個家庭,對家人來說,最好是「以不變應萬變」,盡量保持正常生活不變。「我們鼓勵保持密切關係,愛太多會沉重,太少又不夠。生病時給最多最好的東西吃,卻最傷感情,病者吃不下去家人也硬要塞。
「一生人最強的力量就是死前心的念力。」法師頻頻見到一些臨終病人靠機器維持生命,身體敗壞卻硬撐不肯走,為了等到不捨得他的家人可以面對他的死亡才走。而家裏人千方百計用盡醫療設備來急救,只望親人不要斷氣。
法師說,如果因為「不捨得」,這樣的愛是自私的,家人安心,病人才安心。有位久病的阿婆被插喉、手術、插肺,「劏」了幾次,與她相依為命的女兒一直不肯放手。
女兒聽了法師開導,對媽媽說了一番話:「感恩媽媽這一生人為我做的一切,我會永遠記住你,我長大了,你一生人為我,現在你要為自己了。無論你的決定如何,我都支持你……」
老人家當晚就走了。
為人父母的,法師對他們說:「死亡是一個人生責任。你死得好,就是對子女最好的教育,最大的財產。能夠處理到身體的病,處理到自己的死亡,子女日後也學會懂得處理自己的生命。」
怎樣才能死得好?
「生得好才能死得好,所謂生活得好,不是沒煩惱,而是懂得處理煩惱,不是沒問題,而是努力解決問題。不是沒病,而是懂得面對。這關乎心理質素。」
在人生最終的磨難當中,除了肉體上,病者和家人的心靈也承受著巨大的苦。什麼才是撫慰心靈的良藥?只要找到心靈依歸,去天國, 去淨土,都是落葉歸根。
就像媽媽伴著孩子
生死教育學會創會會長謝建泉七十年代醫科畢業後,在伊利沙伯醫院做腫瘤科醫生,一做三十年。當談及「善終服務」,現稱「紓緩服務」,他可謂一本活字典,曾在南朗醫院做紓緩服務開拓者,見證了服務的萌芽與壯大。退休後他沒有到私人市場繼續執業,而是為癌症病人團體演講,推動生死教育。
七十年代,謝建泉在腫瘤科工作時,醫療上的局限令他困擾。「癌病能治好的大約佔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我感到自責,並且對醫術很失望!」未能醫好病人心情總有不安。
他用藥很謹慎,開藥後會跑去問病人,還痛嗎?眼見病人痛處少了,能與家人有了活動,他終於打開了一扇門:對於不能治癒的病人,減少身體上的不舒服與醫好病同樣重要。能根治的根治,無法治癒的就讓他們舒服點。這便是謝建泉最初對紓緩治療的思索。
他巡房時常聽到這樣的要求:「醫生不如你一針打死我。」謝建泉明白,病人內心的憂慮,才是他們要求安樂死的真正原因。他認為末期病人所關注的,也值得醫生重視。
「善終服務的精髓就是放下執見。紓緩服務是團隊工作,病人的任何事都關每個人的事,只是找更合適的人來支援他。不是拋給別人,而是手拉手。
「一間急症全科醫院很難做到真正優質的紓緩治療,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紓緩治療很需要有生活空間。急症服務是high-tech , low-touch ;紓緩服務是high-tech , high-touch ,講求精準用藥,溫柔舒適地照顧。 」
掐指一數,在三十年行醫生涯中,他親身照顧過身的病人不下一千個。 「他們都是我生命的老師。讓我更加珍惜生命。」人死聽覺、觸覺最後才消失,病人彌留時他會在耳邊說:「你累了,不要擔心,我們會看住你,慢慢睡個好覺……」
年幼求學時,媽媽總是坐在他身邊,默默看著陪他讀書;他長大後才知道,其實媽媽是不識字的。紓緩服務,就像是媽媽這樣陪伴著孩子吧。
活出上帝的形象
從基督教的角度出發,死亡是通往永生的重要一站,而非生命的終結。香港聖公會明華神學院副院長林振偉牧師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上帝的形象,要將去與留交給上帝主宰,做回一個謙卑的人,才會見證到上帝的形象。院牧的臨終關懷就是要與病者一起尋回上帝的形象。
林牧師會輔導臨終者於心中寬恕別人,懇求對方寬恕。「上帝饒恕我們的罪,如同我們饒恕得罪我們的人。」被病痛折磨到一個階段,只能哀嚎,這也是上帝創造當中見到的人性。有人病到想放棄上帝,「不必講道理,只需要靜靜陪伴,為病者禱告,和他一起讀詩篇23篇。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有一次,林振偉被邀請去幫一位臨終的媽媽洗禮。 到了醫院,見到這個家庭正爭吵得面紅耳赤。弟妹均是 基督教徒,堅持要為媽媽洗禮。姊姊無宗教信仰,她認為媽媽上周還在禮佛,應該尊重她自己的信仰。弟妹說:「爸爸因為無洗禮,已經在地獄了,很痛苦。」
醫生護士在旁皺眉搖頭,輕聲說:「我也是基督徒,他們的做法真是失見證。」
彌留中的媽媽完全沒辦法表達意願。在場的另一 位牧師開口了:「媽媽反對的話請出聲。如果無反對的話……」林牧師忍不住開口:「媽媽需要休息,大家出去好好談吧。」
他講了一個故事:有四個人抬着一個癱子來到耶穌 那裏。因為人太擁擠,不能把病人送到耶穌面前,於是 心生一計,揭開了平房的屋頂,就把病人連同擔架弄進屋子去。耶穌治好了癱子。「我們不知道這個癱子對上帝的信心怎樣,但上帝因著那四個朋友的信心而醫好癱 子。我相信因著在場家人的信心,上帝會讓媽媽到天國當中。」
幾姊弟妹聽罷結束爭吵,和牧師一起祈禱,最後 母親在祥和中離開了。林牧師說:「家人有時候會急切忙於傳福音,抱持不信就要下地獄的態度,其實是只看到審判看不到上帝的仁慈,將上帝錯誤理解為不仁慈、殘酷的上帝。」
人在面對死亡的無助中找到心靈依靠和慰藉,但信仰也受到社會觀念的阻隔。例如有病人家屬不肯讓家人洗禮,因為在佛堂買了骨灰龕位。安息禮拜對基 督徒而言也有善終意味,這是最後一次在教堂敬拜上帝,但有些區議員卻自稱接到投訴找上門,彷彿社區裏只能有生,沒有死。
念念住於淨土
《法句經》言:「心是所有法的先導,心是所有造作的主導,若人造作身口意惡業,必定受苦報,一如牛車緊隨牛的足迹。
「人若造作身、口、意善業,一定有樂,如影不離形。」
「今生喜悅,來生也喜悅,造作善業的人今生與來世都喜悅;他(她)們滿心喜悅地察覺到曾經作過的善業。」
大覺福行中心主席衍傑法師解釋,佛教不談死亡,而是「往生」,往另一個新生,繼續生存,繼續生命。人死眼見是一個終結,其實是新的開始,就像 舞台「換幕」。這一生沒做完的事情,只要我用心活過,下一生再來。
生命是輪轉不息的,亡者最後一刻的心態和質素 將決定他來生開始時的狀態,帶著憤怒結束,也將帶著憤怒開始。「臨終前若心中放下顧慮、憂愁、恐懼、 煩惱、痛苦,那一刻,就已經是到了一個『好地方』。 淨土與極樂世界,不是物質上的,而是意境上的。」 她說,若能念念修行,便能念念住於淨土,心自開而 淨土自現。
有一位臨終前的行山友初初見到衍傑法師時,閉眼不理不睬。
「你知道你的病怎麼樣嘛?」
「我死定了。」
「生和死是每個人必定經過的階段。你知道死亡是怎麼樣的?」
「什麼都沒有!人死於燈滅。」他很憤怒。
「你想知道佛教怎麼看生命嗎?」
「你說來聽聽吧。」
「生命的出現和離去是自然法則。如春夏秋冬,死亡就好像四季變化中的冬天。衰敗的身體像房子舊了, 換一間新的,因為我們的身體是有限的。你怎麼看?」
「那我就再找一個房子囉!」
「你覺得要怎麼找?」
「我捏死幾個就行了!」怒火焚燒。
「這樣不行,你找來找去都是找爛屋呀!」他聽罷噗嗤笑了起來。
師父點到為止,請他繼續休息。
衍傑法師談死亡,通常恬靜又幽默。她請病者 太太和女兒為病者做生命回顧,細數他做過的豐功偉 績,哪怕只是釘過一個書架,讓他明白自己很值得欣賞。
「中國傳統上會哀悼死亡,為失去而悲傷。不如換 一個角度,視為慶祝生命─ 原來我有這麼多愛我的 親友、經歷過這麼多美好的事情。」法師說。「人生的意義在於在當下一刻怎麼樣淨化自己,淨化生命當中出現的緣份,將自己的能力發揮。佛法不是燒香奉上 水果『賄賂』佛陀,而是從開發本身內在的潛能,發揮慈悲與智慧。」
喪親難免哀傷。法師說:「生命死了,關係延續。」只要是真正愛過對方,亡者留給你美好的品德你一定會覺察到,而且一定會發揚光大,就像我們從祖先承接而來的美好養分。「雖說是面對死亡,但只要未斷氣,每一刻都是面對生命。從一個人平日如何面對生命,大致看得出他將如何面對死亡。生命有過去有未來,但真正活着的只有這一刻。對於死亡,我們可以做的是珍惜每一次呼吸。」
宗教是生命的安頓
古羅馬哲學家Marcus Tullius Cicero有句名言:哲學探討即學習如何面對死亡。哲學輔導學者溫帶維說,死亡是一種極端的「不可知」。人對自己的理解是 一種可能性的理解,如果人死如燈滅,意味著可能性不再,這帶來一種絕望的恐懼。宗教告訴人們,死後不是 絕對空虛與絕望,而是面對一個讓生命得到安頓的可能性。
許多人在臨終前突然有了某種宗教信仰。他認為, 臨終前尋求宗教依靠,看起來像是買保險,無論是天國、 淨土、天界,本質上是在尋找一種生命安頓的狀態,而所謂的安頓,是一種價值的安頓。
「如果臨死才信教,需要有一定程度的自欺才能做到,因為已經不可能深究教義是否合理。如果以信仰 來處理死亡,作為鎮痛劑,無疑令人得到一個無痛的終結,但卻並非完美的結束。」
那何為完美?他謂:「我真誠地用自己的理智和真我去回望自己的一生,依然感到安好,完成這一生該做的,也堅定不害怕下一步,這個自我與平時便沒有分裂,始終如一。」
文章選自《明周》2371期封面故事《當生命走到盡頭 如何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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