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再渴望旅行。
近年的每次外遊,都是為了外地邀約的演講。我以為,因為疫情而實施的各種鎖國封城措施或入境限制,對我並不構成任何影響,直至,我發現,以往旅行的回憶,常常在猝不及防的時候閃進腦裏,譬如說,多年前的那一趟直島之旅。
我們本來打算從箱根乘坐特急子彈火車經東京到高松,再轉搭船舶前往直島,預算到達時間是陽光燦爛的下午。可是,在輾轉接駁的列車之間,我們錯過了其中一班車。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到達直島時,天已黑,暴雨。本來答應前來迎接的轎車不知所終。我們只能胡亂跳上一輛小型巴士,把寫着日文「地中美術館酒店Benesse House Hotel」的字條遞給初老的司機。他看了字條一眼,遲疑了一下,就示意我們坐下,然後就用日語跟乘客熱烈地討論着什麼,那主題該是關於我們和行李。我們不諳日語,但依憑他們的眼神和表情,可以知道他們是純樸而熱心的人。車子行駛了一會兒,司機把我們放在一輛轎車之旁,下車跟正在路旁抽煙的轎車司機交代了什麼。我們上了轎車,司機向我們要酒店的入住證明,把我們載到酒店時,已近夜深。我們錯過了夕陽、黃昏時的導賞團和迎賓飲品,但,設計精緻的房間,以及外面的沙灘還是令我們不禁在服務員面前興奮地尖叫。我們只能臨時改變計劃,先在深夜探勘這座像美術館的建築物,尋找安藤忠雄的設計風格,為水泥牆壁拍照。累極而睡的時候,我們決定在黎明前起來,跑到沙灘參觀戶外裝置藝術,補回錯失的時間。
或許,真正令人懷念的是那種冒險和尖叫的心情,而不是地中美術館或草間彌生的波點南瓜。我們在直島只停留一夜,次天下午便移動到下一個城巿。在快速列車上,我看着窗外倒退的風景,金色的陽光下安靜的民居和野草。何似在人間。他猜到我的心意,轉過頭來說:「不要緊,我們下次再來。」
不過,命運顯示給我們的答案是,沒有下次。那是唯一的一次,不可重來,也沒法補救的錯過、誤點、驚喜和遺憾。可是,因為那是只有一次的旅行,它永遠在我的回憶中閃閃發着亮光。它讓我明白,生命和旅行也是,不可重來的河流,把手伸進水中,無法觸及以前或未來的一瓣水,不斷在面前經過的,只是令人惘然的當下。那永遠不會到來的下次,便成了某種純潔的人生盼望,印證了那個還有盼望,可以盼望,以及相信盼望的生命階段。我已經沒有機會再跟他一起去旅行,也不能獨自再踏足直島,如果我跟另一個人去直島,那將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故事。關於直島的盼望,由此而熄滅。但,我仍然身處生命的河流之中,現在,我的盼望是,在以後的日子,在某個靈光一現的瞬間,始料未及的神聖時刻,依然可以,毫無保留地,期盼下一次,相信下一次,不帶任何猶豫地說出:「我們下次再來。」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