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開始大規模搬遷 茶果嶺村民最後一個中秋 榮華冰室東主鏡叔:住了大半輩子,上樓後仍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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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開始大規模搬遷 茶果嶺村民最後一個中秋 榮華冰室東主鏡叔:住了大半輩子,上樓後仍不捨

29.09.2023
梁俊棋、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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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除了是每個家庭各自團聚的日子,也是社區街坊共同慶祝的時節。座落在藍田和油塘之間的茶果嶺村至今已有二百多年歷史,早在香港開埠之前,因盛產花崗岩和瓷泥,吸引不少從廣東南下的客家人投身打石行業,因而聚居成村;上世紀四十年代起,大量內地難民亦湧入茶果嶺山邊搭建木屋,尋覓棲身之所。近二十年來,每逢農曆八月十四,村內扎根多年的社福機構「鄰舍輔導會茶果嶺中心」都會舉辦中秋慶祝活動,吸引二、三百名村民參與。

雖然村民平日時常打照面,但一年到頭聚在一起的機會不多,每年的中秋活動是除了天后誕之外的村內大型團聚活動。在茶果嶺住了大半輩子、開設冰室的鏡叔,幾乎每年都會參加。不過政府二◯一九年宣布清拆茶果嶺村,以興建公營房屋之後,茶果嶺村民面臨迫切的搬遷和安置問題,今年可能是鏡叔和村民共同度過的最後一個中秋。

去年茶果嶺舉行中秋活動,現場座無虛席。(圖片由鄰舍輔導會茶果嶺中心提供)
去年茶果嶺舉行中秋活動,現場座無虛席。(圖片由鄰舍輔導會茶果嶺中心提供)

中秋倍思憶故人

茶果嶺的中秋活動每年都會在茶果嶺大街中央的露天廣場進行。屆時,鄰舍輔導會茶果嶺中心會在廣場上掛起彩旗和燈籠,搭起舞台,聘請演員入村唱粵曲、舞麒麟、表演魔術,每年來看表演的村民都會迫滿露天廣場。場內坐不下,有些村民還會攀在廣場邊的圍欄上觀看。許多村民甚至會在表演開始前,主動上台唱卡拉OK,玩得起勁;小廣場一側還設有燈謎競猜、攤位遊戲、抽獎活動等等。

這個月初剛過完七十四歲生日的鏡叔,往年都有參加村內的中秋活動,今年也不例外。鏡叔笑着說:「(太太)佢好鍾意參加,猜燈謎、唱歌、攤位遊戲,佢樣樣都玩㗎,好活躍。我就唔係啦,我好少上去玩,都係跟住睇吓,聽吓粵曲表演。不過佢走咗之後,呢幾年我多數都係一個人去。」

鏡叔回憶,太太生前很喜歡茶果嶺的中秋。
鏡叔回憶,太太生前很喜歡茶果嶺的中秋。

鏡叔和太太阿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來到茶果嶺,一住就住了大半輩子。鏡叔的父親本來是廣州人,由於四十年代內地戰亂及物資匱乏,他當年獨自來港謀生,在茶果嶺白手起家,一九六二年開設榮華冰室。為了照顧家庭,鏡父經常穗港兩邊跑,後來港英政府開始實施較為嚴格的入境管理制度,內地人不能隨時移居香港,因此年幼的鏡叔和父親分隔兩地。直至八十年代,已在廣州結婚成家的鏡叔和太太才成功申請來港和父親團聚,一同打理冰室。

冰室如今的格局和剛剛開業時別無二致,內部還是水泥地面,天花的大吊扇緩緩旋轉,擺在兩側的木製枱凳之間,留出一條狹窄的通道,鏡叔時常在店後的小廚房內忙碌,為食客煮餐蛋麵。

鏡叔的女兒阿雪放假時,經常在榮華冰室幫忙。
鏡叔的女兒阿雪放假時,經常在榮華冰室幫忙。

放假時會回到冰室幫忙沖飲品的鏡叔女兒阿雪說,母親阿麗前幾年因心肌梗塞去世,他們一家人和相熟的街坊都覺得很突然。不過想起母親的往事,阿雪總是忍不住泛起笑意:「我媽生前的時候人緣好好,多嘢講啲,啲街坊叫佢Lily㗎!往日多數採訪都係搵佢嘅,出殯嘅時候成八十幾人,好多啲老朋友呀,啲熟客呀,啲記者呀都來咗。以前採訪我老豆反而唔出聲,呢幾年(阿媽)唔喺度,先搵佢多。」

冰室的一面牆壁貼上很多舊照片:當中有Lily與來冰室的明星藝人或記者主播合照、Lily跟茶果嶺街坊去泰國摸着小老虎的相片、Lily和鏡叔跟一班中學舊同學在冰室的合照、有一張是兩人跟兒女和孫兒在維港拍攝的全家福……牆上最新的家庭相是二◯一八年疫情前鏡叔的生日聚餐,在酒樓的餐桌上有十個親友,但當時已找不到Lily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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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叔的雙手交叉着,眼睛盯着冰室的木枱說:「佢二◯一七年走嘅,仲有兩日就過年,我記得好清楚,都已經有三四年啦。」記者提醒,今年是二◯二三年。鏡叔像是突然驚醒,摸了摸額頭,笑了:「係啊?已經有六七年咁耐啦,我都唔覺㖭。」

老冰室延續六十一年人情

在鏡叔和太太剛到茶果嶺的年代,榮華冰室所在的茶果嶺大街對開不是兩線行車的茶果嶺道,而是大海,不遠處就是蜆殼茶果嶺油庫(現在的麗港城原址),臨近油庫的海旁還有數個碼頭,很多躉船來往運輸貨物。當時大批油庫工人在茶果嶺村租住,他們和躉船工人的下午茶或晚飯,都會光顧榮華冰室,鏡叔和一些工人更成為多年好友。鏡叔回憶道:「以前成條街好旺,我哋對面係米舖、酒舖。村頭嗰個公園仔,以前就係茶果嶺街市,豬肉、牛肉、魚,好多菜都有,冰室啲食材都去嗰度買。」

不過,在一九九◯年大型私人屋苑麗港城建成後,蜆殼茶果嶺油庫搬遷至青衣,大批油庫工人搬離茶果嶺村,附近的碼頭也隨之棄置,躉船工人也離開了,榮華冰室流失大量客人。之後,在茶果嶺街市開檔的小販亦被收回經營牌照,結業的街市原址被改建成休憩公園,導致冰室在準備食材方面也沒有以前方便。鏡叔從九十年代接手冰室時,已經遇上不少經營困難,不過他依然堅持至今:「因為呢個係阿爸傳落嚟的,他當年都係一個人開舖,買又係佢,賣又係佢,咁窮咁辛苦都撐到,我都唔會放棄,唔想間舖喺我手上毀滅。」

從茶果嶺向北望,能看見一九九◯年落成的大型私人屋苑麗港城,其原址是蜆殼油庫。
從茶果嶺向北望,能看見一九九◯年落成的大型私人屋苑麗港城,其原址是蜆殼油庫。

直至政府在二◯一九年《施政報告》中提出,要清拆包括茶果嶺村在內的九龍東三個寮屋區,未來將用以興建更多公營房屋,最快於二◯二五年展開工程,預計二◯三◯年前建成。當初在麗港城建成後的衝擊下都支撐下來的鏡叔,這次面對政府清拆在即,都感到無力。而他從父親那裏繼承的家業、至今已有六十一年歷史的榮華冰室也即將結束,「出面啲舖租貴,啲後生又唔想做(冰室),只能結束,唔捨得都冇用,我都一把年紀了。」

政府宣布清拆之後,村民陸續搬出,每天來冰室吃飯的客人、村民比以往更少,不過鏡叔仍然每日都堅持開舖,而舖頭內仍然播着他最喜愛的八十年代粵語金曲。他通常早上七時起牀落樓開店,下午五點關店上樓休息,日復一日,周末無休。

不時有年輕人來榮華冰室打卡,感受茶果嶺老冰室的味道。
不時有年輕人來榮華冰室打卡,感受茶果嶺老冰室的味道。

在茶果嶺生活了大半輩子,此處早已成為鏡叔離不開的家,他會用甚麼來代表「家」的感覺?「即係人情囉,大家都互相照顧呀,就算我哋啲電都係,有時啲電壞咗,我哋都打個電話(叫村民)幫手整。」鏡叔說。他口中的村民是曾經做過村內的防火隊隊長的羅生,現年已經七十幾歲,目前茶果嶺只剩他做電器維修。每逢打風或暴雨,鐵皮屋和木屋內外的電線都容易損壞,村民會請羅生幫忙修理。

七十四歲的鏡叔不擅言辭,但店內的物件替他訴說榮華冰室從一九六二年開業至今留下的人情:牆壁上仍掛上冰室開業時,鏡叔父親的朋友贈送的祝賀題名冊,以及茶果嶺街坊的贈言牌匾。至九十年代鏡叔接手之後,住在茶果嶺村的一個村民要搬上麗港城居住,離開前送給鏡叔一塊閒置白板,後來便成了榮華冰室的餐牌,一直用到現在「(呢塊白板)而家都三十三年啦,一直冇抹過上面啲字,只係價格有變化,現在都生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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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鏡叔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起就認識的躉船和油庫工人熟客,偶爾還會到冰室和鏡叔叙舊,近年創辦的油塘社區報《集油》也會在榮華冰室擺放最新一期刊物,村外的一些年輕人得知茶果嶺清拆後,也會在假日到榮華冰室打卡。榮華冰室從開業以來留下的人情痕跡,仍在暫時延續。

在鏡叔心目中,茶果嶺的人情不僅是能和村民熟客閒話家常,而且是實實在在的共同生活、互相幫助。鏡叔記得幾年前附近的一間鐵皮屋因電線短路引發火災,附近的村民都幫忙救火。二◯一八年山竹颱風時,村內好幾間鐵皮屋頂被掀翻,當時海水倒灌入榮華冰室,積水漫到小腿肚,村民互相通知緊急疏散。即使就如不懂手機操作這些芝麻綠豆小事,鏡叔也能行幾步路,到村內的社福機構詢問解決。

家在茶果嶺 上樓之後仍不捨

茶果嶺的商舖多數是前舖後居,鏡叔一家就住在榮華冰室地舖的樓上,隨着兒女結婚成家,孫兒日漸長大,鐵皮屋容納的空間愈來愈有限。鏡叔和太太阿麗,以及大兒子的小家庭在二○一○年以共同名義申請公屋,排到二○一八年才獲安排入住觀塘區內的一個四五百呎的單位,而鏡叔的女兒阿雪的家庭都尚未上樓。

阿雪為母親感到遺憾,歎氣道:「當時我媽同佢哋一齊申請,等咗好耐啦嘛,啱好我媽一七年死,死咗之後先上,我媽真係一世都未上過(樓)。」雖然鏡叔在名義上是住公屋,但他不太習慣上樓之後的生活,也不捨得茶果嶺的人情味,所以實際都是和女兒居住在茶果嶺,逢年過節才會到兒子的公屋單位團聚食飯。

鏡叔接手幫父親經營榮華冰室,但鏡叔的兒女如今均無意繼承。
鏡叔接手幫父親經營榮華冰室,但鏡叔的兒女如今均無意繼承。

鏡叔的兒女也珍惜茶果嶺的鄉情,但在居住環境上,他們覺得公屋更加方便和整潔。鏡叔坦言,村內的蛇蟲鼠蟻多,衛生環境較現代屋苑惡劣,但茶果嶺對他來說是一個難捨的家。「好唔捨得呀,我哋住嘅時間長呀,住幾十年都習慣咗,(蛇蟲鼠蟻)都覺得無乜所謂呀。同個社區啲人都熟,出去出面唔熟,講真。」

他也擔心清拆後的上樓生活,「將來茶果嶺拆咗,我諗自己都要搵啲社區中心活動參加吓,都要開心吓,日日喺屋企睇電視呀,好悶呀,出去行吓,同啲人接觸吓都好啊」。

茶果嶺明年還有中秋嗎?

站在緊鄰茶果嶺大街的公路旁邊,一側是往來不絕的隆隆車聲,跨過海對岸是連綿的高樓大廈;一側是茶果嶺村內雀鳥的歡快叫聲,層層疊疊的低矮木屋和鐵皮屋依山而建。這種座落在都市中央的獨特村落地景,讓人感覺恍如隔世。不過,村內鐵皮屋和木屋門上潦草寫着的一串串清拆登記編號,很快將人拉回現實。這些編號提醒着村民,他們曾經或正在生活的家,很快就會消失於城市發展之中。

據鄰舍輔導會茶果嶺中心的吳主任了解,目前,政府準備分兩階段安置「合資格」的茶果嶺村民:第一階段是從茶果嶺天后廟至茶果嶺大街中間的廣場路段的居民,預計會在二◯二四年上半年搬遷;而剩下的居民預計在二◯二五年上半年搬走。換言之,茶果嶺村的大規模搬遷要從明年開始,「日後多人搬走嘅時候,下年(中秋活動)唔知搞唔搞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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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組織「茶果嶺居民關注組」一直倡議政府集體安置茶果嶺居民,保留建立多年的社區和人情。不過正在啟德興建的專用安置屋邨,在茶果嶺村民搬遷期限前仍未竣工,暫時沒有空間來實現集體安置。很多村民期望,若不能集體安置,那麼至少能分配到觀塘區內的公屋單位,但實際配屋情況仍不能保證。

那些並非屬於政府定義下的「合資格」村民,其安置問題更為複雜。部分在一九八二年之後才搭建的木屋和鐵皮屋,沒有經過政府登記認可,在目前的政策底下就沒法得到公屋安置。另外,申請房委會公屋還須符合經濟資格審查,在茶果嶺居住年限並不是能夠得到妥善安置的唯一衡量標準。這些不符合資格申請公屋的村民可能要搬到遠至屯門寶田的中轉房屋。

茶果嶺清拆和安置的具體細節仍待落實,但建立多年的社區和人情勢必會因此拆散。

茶果嶺緊鄰兩線行車公路,對岸是連綿的高樓大廈。
茶果嶺緊鄰兩線行車公路,對岸是連綿的高樓大廈。

今年中秋,一如既往,鏡叔一家會訂購一盤「盆菜」外賣,有蝦、有雞、有豬腩肉,桌上亦擺滿月餅和水果,三代同堂,其樂融融。鏡叔最年長的孫兒已經二十幾歲,鏡叔回憶到,孫兒小時候的中秋會在茶果嶺村玩燈籠和煲蠟,「而家有個手機就掂呀,叫佢去玩都唔玩㖭。通常都同朋友出去睇戲」。

不過比起上樓,鏡叔還是更喜歡在茶果嶺過中秋,「(茶果嶺)始終有嗰種鄉情,係後生就話想出去住。食完飯之後,喺茶果嶺都可以行吓,上樓之後落公園,啲人情都冇咁好𠻹呀,你又唔識人,就算我哋去到(公屋),對面嗰個姓乜都未知」。

梁俊棋、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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