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打算談康德的哲學。自問還沒有資格這樣做。我只是想談談我和康德的「約會」。所以請大家放心讀下去。按照現在的網絡貼文禮儀,無需提醒讀者「慎入」。
我和康德的約會,延期了足足三十年。從大學本科到研究院,我已經想認識康德,甚至已經跟他預約了,但真正的會面,竟然在去年底才實現。那當然不能怪康德先生。正如所有其他的作者一樣,他是慷慨的,隨時歡迎我去見他的。但我卻不知為何一直失約,而他竟然一點也沒有介意,安靜耐心地等着我有一天下定決心,開門走進他的房間,也即是一直立在我的書架上的那本大書。
我的大學時期橫跨八、九十年代。那時候不像今天可以上亞馬遜網購外文書籍。當時要買到最新鮮熱辣的英語學術書,非得幫襯馬國明老闆的曙光書屋不可。曙光書屋在已成傳奇的青文書店裏面的深處角落,地方很小,但很神奇地,你要什麼書都可以找到。很多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麼書,只是每週到那裏朝拜那些學術界的諸神。有些一見到就急不及待要請回家,有的卻是連碰一下也沒有勇氣,深怕才疏學淺的自己會褻瀆神明。
當然,馬老闆也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或者至少是神的使者或代理。他經常好像滿不在乎地低頭在按計數機,但見你在書架前三心兩意搔首踟躕,便會走過來塞給你一本書,以毒品交易者心照不宣的語調,低聲地說「呢本新到,勁嘢」。然後,像我這樣的愚蒙後學,便以領受高人指點的驚喜,立即把書雙手接過,裝模作樣地翻來翻去,並且乖乖地奉上鈔票。如此這般,家裏就堆積了好些文化理論經典著作。不用說,當中大部分是沒有看完,甚至是沒有看過的。
那本康德《純理性批判》英譯本,以及比它更厚的導讀,就是這樣來到我的書架上的,並且一擱就三十年。這樣的事並不是特例。我相信對不少書癡來說,這其實反而是常態。買書的速度比讀書的速度快,是物理學和心理學上的定律。要求兩者相等是多餘的,不切實際的。問題只是,為什麼某些書會在買了之後一直被延後閱讀?我說的不是購物狂發作胡亂買的書,也不是說那些判斷失誤買了卻發現不值得看的書。我說的是,由始至終、多年不改,都是自己的確很想看的,但因為時間和時機,而一直未排到立即看的首位上的書。而買了超過十年而終於醞釀成熟,在最理想的狀態下啟讀的書,例子比比皆是。這樣說來,買書有時真的有點像買紅酒。有些陳年佳釀,是不能急着享用的。
康德的例子比較特異的地方是,我前後總共買過三本《純理性批判》。雖然是不同的譯者,但我並不是專精到講究版本的程度。可是,我也不是忘了自己在二十來歲時已經買了第一本。只是在十幾年之後,在還經營得不錯的Page One看到另一出版社的成套「三大批判」(另加《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便忍不住一次過買了回家。又再過了十年,我在亞馬遜網站找書的時候,偶然看到了企鵝出版社的新修訂版。我向來盲信企鵝叢書的質素,所以想也不想便又訂購了。於是,第三本《純理性批判》出現在我的書架上,形成了一個頗不理性的局面。也許是這緣故,我感到再不去讀它便太對不起康德,也太對不起自己了。
我讀的只是第三本。前面的兩本,恕我因為不是專家,不能做對讀比較這種事了。如是者,我和康德約會了三次,經過了三十年,終於見了面。據時人說康德是個講學極為精彩,言談十分機智的人。但康德的讀者肯定會對此感到懷疑。我會見的,當然不是那個傳說中風趣幽默的康德,而是著作中出名文句迂迴繁複、語氣囉唆、長篇大論,令人頭昏腦脹的康德。而且,這場約會不是一兩頓晚飯那麼輕省,至少花了我兩個月時間。然後,我接續又讀了他的另外兩部批判。那麼,這是否表示我已經跟康德混熟了,成為了他的思想深交?當然不是。像康德這樣的「友人」,不是花幾個月就可以懂得的。幾年甚至幾十年很可能也不夠。所以,無論我是怎麼的充滿誠意和毅力,我極其量也只是成為了康德的點頭之交而已。
類似的情況,也曾發生在塞萬提斯和但丁身上。坦白說,想跟這些神明交朋友是有點不自量力的。不是說他們不友善,拒人千里。如果你願意下點功夫的話,他們是來者不拒的。他們永遠守在你的書架上,等待着你慢慢成熟,和鼓起勇氣。我很慶幸自己還年輕的時候,便和普魯斯特廝混了四年。現在回想,就像個曾經打得火熱的初戀情人一樣。只是,《追憶似水年華》的新英譯本擱在書架上已接近十五年,我還在等待着什麼時候才會舊情復熾呢。唉,Marcel!請你再等我一會吧!因為我下一個想約會的,是馬克思。不是馬克思主義,是《資本論》的馬克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