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說,這是全中國最古老、最美的魯班廟。」古物復修師傅王鴻強走過大江南北, 手下曾復修故宮、西藏布達拉宮、懸棺等, 多不勝數。2007年魯班廟復修,也是他手筆, 還有西貢碗窰、荃灣三棟屋和馬灣芳園書室等古蹟。
小朋友就算未聽過魯班之名,也一定知道班門弄斧。魯班是春秋末期工匠,也是發 明家,傳說他發明了打仗用的雲梯、畫水平直線用的墨斗、木刨、鑽和曲尺,被尊稱為「百匠之師」和建築業的開山鼻祖。「三行」 泛指木工、泥水和打石,後來打石為油漆取代,三行工人與魯班可謂同氣連枝。
西環的魯班廟,建於光緒十年(1884), 由一千一百七十二名三行工人合資興建,至今一百三十四年歷史。過去建築工地開工上樑時,會擺上墨斗祭拜;今日,只剩下圍村仍然講究上主樑時辰。
吃過魯班飯 服侍魯班廟
「食魯班飯要定時來上香,搵到食就要拜。」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築業興盛。每年農曆六月二十三日魯班誕,師傅舞龍打鼓,街上大大小小建築公司,都會煮大煲「魯班飯」,即是白飯加隻鹹蛋,或燒肉。如今大公司圍內吃飯,盛景不再。
王鴻強是志記鎅木廠第二代經營者,混在木材堆長大。第一次來木廠,只有七八歲。根據以往行規,開工前要拜魯班,初一十五要上香,今日開門到現在無人參拜,信奉魯班與否,一條分水嶺,就是師傅有沒有四十歲。
在他爸爸年代,師傅廟又稱「散仔館」,專門招呼流落異鄉的三行人。坐在一旁的廟祝芬叔說:「我都無地方去囉。」王鴻強說:「他食三行飯㗎嘛,我們這一輩好尊師重道。」
芬叔現年九十五歲,祖籍增城,十一歲來港投靠姑母。很快投身社會,先試賣布,再做油漆,高峰時有幾十個夥計跟住,一做做到八十歲。退休後,機緣巧合,當了廟祝,至今十五年。每早8點多報到,黃昏5點休息。
芬叔與王鴻強十年前因復修魯班廟結緣。芬叔目不識丁;王鴻強過目不忘,從小背誦四書五經。兩人背景雖然不同,但偏偏與古建築有緣。芬叔參與過的工程有終審庭、高等法院、蓮香樓;王鴻強也同樣經驗豐富,經手多是香港古蹟維修,二人共同見證建築業盛況。
2007年,魯班廟需要維修,但只獲發展局撥款71萬元。因位處半山,光運棚的費用就高達65萬,芬叔唯有叫夥計自己搬,結果省了58萬。整個維修花了四個月,勉強達到預算,不過自己份糧就沒有計算在內,幸好魯班庇佑,期間居然中了六合彩。
廟內的木枱凳、神壇上木凳,好些都是芬叔添置。大門上補漆,芬叔供應菜膠和福粉,沒有收人工費;整個維修過程,他和王鴻強兩人決定無償付出。
王鴻強說,魯班廟出現直身裂縫,意味着因日積月累重量,出現水土流失,無獨有偶,和荷李活道警察宿舍「塌牆」原因一致。目前山牆之間,芒草和假無花果抽枝發芽,山牆漏水,「搭好個棚,竟然成個月都未做!做工程的,幾時判幾時批就嗱嗱聲做,好重要的廟宇祠堂,要尊重的!」他忍不住怒斥。
他本來就是木材專家, 像部活字典。1988年北京邀請香港教師赴北京當義工,修繕故官,為期兩年,當時他仍是中學的歷史和體育課老師,二話不說去了。年近四十歲時,轉職當上了古蹟復修師。他視復修魯班廟為他個人極其重要的成就之一。
晌午,二人抽着煙,打量着門外兩棵快枯的龍柏,細細討論:龍柏屬陰柏,扁柏屬陽柏,中國人喜慶節當然要係用扁柏柚子木,廟堂要講究五行⋯⋯
廟祝與舞廳 往事如煙
王鴻強欣賞芬叔,覺得這樣的人所餘無幾:「邊有人做廟祝做到佢咁,個個都要計錢,他是過日辰,來服侍魯班的。」王鴻強透露,芬叔早已上岸,名下有幾層樓,卻特意租住離廟十分鐘的住所。一份寶只賣40蚊,解籤分文不收,任你自取籤文,可謂佛系廟祝。
倒是芬叔悄悄吐苦水,初初要「做人跟班」,請人食飯飲茶,求人幫手寫下文章,跟下班,不放心交給夥計。想當年,「這一行,不識字也無相干。多數依賴朋友轉介生意,晚晚去玩,大半日去跳舞,小半日做嘢。」兩人說,那年代,連天主教神父也一齊玩。「總之搵到食搵到錢就好。」芬叔還自爆,自己「遇過好多契弟」走數,包括那年代著名的富豪。
說着,他掏出一包廣州煙,和王鴻強分享。他好有性格,像個老頑童,老是”Bom Cha Cha”唸着跳舞日子。
往日時代已逝。芬叔在廟中,只有王鴻強會來探望他。他沒有跟同行聯絡,「我唔鍾意煩人,唔鍾意囉嗦,好挑剔㗎。」然而訪問途中,他忽然問強哥:「你叫咩名?」
芬叔這兩年身體變差,跟妻女同住,常常要到醫院覆診。什麼病他也說不清,只知「有時乜都唔記得」。有次住院被綁,不准出院,他勃然大怒,因為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或太太都要來魯班廟。「沒有人來,我都要來。我唔理,就無人理,我覺得有責任一定要嚟,我就是牛脾氣。」
什麼都可以遺忘,唯有魯班一直記掛於心。
先有識木人 才有傳世木
新界古洞馬草壟,志記鎅木廠仍然恪守魯班傳統。門口堆放一些木料,最醒目是樑柱上一塊「天官賜福」神主牌,皮帶鋸上方是一個神壇,上供魯班,下拜地主,每早上香。外面木材堆,當時維修魯班廟後,更換的十多塊青磚魯班瓦,他撿來供奉,分發給師傅,自己在家中拜魯班尺。
建造業起飛的六七十年代,鎅木廠的主要工作是用大型機器,切割原木成不同尺寸,經加工,分售予建築地盤或裝修材料批發商。自政府規定進口木料必須經加工後,「如今進口原木料一定都要經上海一路來港,木料要加工才可離開本地」,如今工廠處理本地廢木,他笑言更像教室,「搞鎅木已經無得搞」。志記走向七十一個年頭,先後從柴灣、北角再遷到古洞,現在更因新界東北發展而面臨遷拆。
九七後樓市大跌,鎅木式微,王鴻強轉當木材顧問以及古蹟修復。政府知他熟悉木材,找他辨別走私木頭,紫檀、沉香、柚木,未見到貨櫃,遠遠他就能聞香識木。廠內每一條木頭的品種、出產國、來歷,他都如數家珍,記得一清二楚:巴西綠檀,來自海關截獲走私,共二十八櫃,每貨櫃值八百五十萬,政府拜託他加工;特首官邸網球場木凳剩下的料;香園圍的樟樹墩,因發展蓮塘口岸,村長找他斬掉三百年大樟樹,他形容為「極品」,幹活不收錢只求保留樹墩;灣仔碼頭防撞欄的杪木,因海水侵蝕坑坑窪窪,「鄭和下西洋,船底部一定是用杪」,還有緬甸柚木、黃花梨木⋯⋯說話間,貨車來了,放下一大段台灣相思樹幹,堆疊在上方。
他說:「唔好睇小木材。」
「香港之名得自沉香,來自客家文化,客家人最叻,流徙到香港,帶埋莞香(東莞)樹苗,建村,做個風水林,出口香,學名叫月牙香。」英國將香港當成東南亞殖民地中轉站,運送玫瑰木(rosewood);以往傳統圍村屋必定種兩棵樟樹,驅蟲兼防止山泥傾瀉,女人出嫁要有樟木籠,「無就無氣派」,生男丁是弄璋(解玉)之喜,解做官,跟樟樹的「梓」字有諧音之妙。
無獨有偶,自七歲爸爸在他腰間繫上一塊小玉,他也玉不離身,頸項掛滿一身和田白玉,腕戴宋代乳釘紋玉鐲。走動起來,有韻地琅璫作響,未見人,先聞其聲。「人養玉九十九年,玉養人世世代代。」說這話時一邊把玩手頭的古玉,家中收藏,每天摩挲溫養。木也好,玉也好,滋養人,也養心。
母親開五金舖賣木,父親開志記鎅木廠,在木材料堆摸爬打滾長大,耳濡目染,懂得磨刨,見媽媽請女工刨碌架牀牀板,每塊兩毫子,才七歲時,就跟媽媽講收一毫半一塊,開始刨牀板,牀板比他小身板還要高,大笑「頂爛市」,放學立即刨十件,請同學飲汽水。父親由下欄木做起,哪一年木材來港進口,哪一年時興美國白橡木,他全都說得清。
每逢師傅誕,一家人必定和夥計一起吃飯。只不過,以往十多個夥計,現在獨剩一人。「六十歲,跟我三十幾年,一生都給了我們。」王鴻強忽然眼泛淚光:「仲邊有人會為一間公司奉獻三十多年……」
復修舊物 復修人心
物料養人,建築養人,整個行業承魯班福澤,只好湧泉相報。
「用天然物料,是一種尊重。」因為復修牌照多發了,「價低者得」,部分人士甚至對古蹟保育一竅不通,他不得不經常幫人收拾殘局。最悲哀是工程預算批出,卻被判上判,最終要以平價料以次充好,甚至復修廟宇,竟可在入榫結構中打釘,「不理風水學,主樑千祈不可以打口釘落去,金屬氣沖,生鏽發脹會影響木頭。」原則上,復修:工、質、種、形制、規格,缺一不可。
魯班廟擁有二十六幅山水壁畫,冠絕港島,加上大量泥塑和陶塑,價值非凡。光是大西江杉木製成的牌匾上,貼四字「巧傳萬世」,用的就是名貴的手打999真金箔,「用貴州大片金箔會變黃」;或者門口的兩張色彩斑斕的門神畫,花了,天然顏料硃砂、老藤黃、綠松石……「天價!」牆外日曬雨淋可以防水,若果用現時的丙烯顏料,則蝕牆蝕木。芬叔問:「你做得到啊?」全香港古蹟辦事處認同的師傅只有四個,「我是最貴的,成日唔中標!」他執着材料,跑遍大江南北,只為求真。
他估算,完全修好魯班廟,最少需要500萬,但「政府批錢好難。」
身為木匠之首的魯班,自己廟宇卻無法被好好修繕,真是天大的諷刺。魯班曰:「準繩分曲直,規矩定方圓。」準確從來都是建築最基本的要求。新入行者卻已不太認識魯班。「傳統智慧:人木共生,龍山文化斬樹起屋,用木遮頭; 壽終正寢,入土為安又是木。今時今日,香港地無啦,人口稠密,只好燒咗佢。
「十年啦,都心淡。」一談保育,他無奈苦笑:「藝術著衫(按:意指面子工程),是做唔到古蹟的,教錯了下一代,就到此為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