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和老楊從另一間也是巷子裏的小店走出,也是窄仄、影幢堆疊着老普洱茶餅、老潮汕壺、瓦狀歪斜釉色模糊所以說是海撈背、越南窯的小青花杯盞,或一些品器不高的民國舊工壽山石紐章、金元石齊的小銅印、或以前文人隨身帶小手硯……外頭街燈熒然,他煩躁想回家,老楊拉他再去一個懂真的茶道的店家去坐,他說道,不了,太晚了,內子還在家中等我。
老楊突然看着他,有一瞬那眼珠在夜燈下黑白分明,說:「所以,你是真瘋了?」
那就像此刻,葉老師站在他身後,那手掌如果是武俠小說描寫,就是「蒸騰蒼白煙,冒着真氣」,撫摸着他的後頸。
「看看,頸椎整個錯位,已經分離了,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活到現在?這裏有大量的線路,但你這個區域的支撐架已經斷離了,只是那些線路還纏連着,是不是常常頭痛欲裂,腦袋不清楚?」
所以老楊是真的想要救他?
帶着他到這間店那間店,這個氣功師父,那個有失傳密技踩蹻神功的老師,然後又送個有能延命的老普洱茶,又或是扎針神醫……老楊是真心,希望他不死,或是說,希望他把那些摔破的碎片,重新拼回一個完整的「正常人」?另一次,他隨老楊到一個光頭老者的小舖泡老茶,那地方比葉老師這店更小,簡直就像塞進路邊一土地公神龕,滑稽的是,老頭還收了一張半世紀前的老牙醫看診椅,他坐在上頭,聽老楊和老頭說着某某有一塊沉香,那要八百萬啊,每天抱着睡覺。他走出小格舖,尋去一旁的老市場的公廁撒尿,尿着尿着突然心念一動,將馬桶水箱的厚重背蓋掀起,裏頭不滿黃褐鏽疙瘩的整組自流水裝置、浮球、細長鐵片形成手肘斑的關節、鐵鍊、活塞……他像剝除一隻鵝的腦袋哩,一截小小的軟骨,硬掰下那一團亂七八糟鏽鐵小玩意裏的一段,緊攥在右手,然後往自己右耳窟窿裏戳進去……。
據說他們撞進門進來時,他趴跪在馬桶邊,血流如注,把人家市場公廁弄得一塌糊塗。
另一次他則是猛擊自己腎臟,他聽到腎囊在後腰裏頭像水壺迸裂的聲音。但他終還是不死。當然他也聽到他們說他是「佯瘋」。因為作為「逆黨」被牽連扯上的恐怖太巨大了。
像網路那些白癡引用的粵語經典金句:
「粗梨航,雨卓與旺。」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對唔住,我係差人。」
他的妻子,好像很多年前,就被他刺死了,好像是,就像某個這樣的深夜,在外狂走,疲憊返家。推開臥室門,看着他的妻子抱着另一個男子睡在牀上。
那熟睡的臉,他從未見過他妻子如此美豔、幸福的神情。他踮腳走進廚房,拿起一把死沉的方形菜刀,來回臥室,往那背着他偷人的妻子的頸動脈猛砍。
其實第一次,頭顱就和體腔分離,滾落牀下了。鮮血四濺,他一抹臉,才看清,之前妻子摟抱着依偎着的「男子」原來是他自己的一件棉襖!
他被關了七年,有人說他為了避禍,這「佯瘋」也佯得太過了。那到底他徐某是不是真瘋了?還好遇到廢死刑爭論,並新領導人即位,大赦天下。這之間他還曾拿斧頭劈自己眉間,但奇怪他都不死。
到底是怎樣的黑暗,或是對這黑暗那端的意志、結構穩定、層層有序……的恐懼,可以讓他徐文長這麼聰明的腦袋徹底崩解、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