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還未說完Ghost on the Shelf的源由。Ghost,當然就是鬼魂的意思。Shelf指的是書架。那麼,鬼魂為甚麼會跑到書架上去呢?這個很簡單。看看書架上的書,不是大部分作者都已經仙逝了嗎?當然還在人世的也不少,但終有一日成為鬼魂的事實,卻是斷無可疑的了。所以,上得書架的都是鬼。這樣說來,書架跟神枱或者龕位,不但意義近似,連形態也相差無幾。一個藏書豐富的讀書人,他的祖先可謂多不勝數,所花的祭祀費自然也不在小數。而他的家,說白一點就是一個墳場了。
前不久我跟妻子去參觀中文大學圖書館的香港文學特藏和善本書庫,主要是想去看葉靈鳳夫人趙克臻捐贈給中大的葉氏藏書。葉靈鳯是個愛書人,但拒絕自稱藏書家。總之就是樂於跟書架上的鬼魂打交道的人。他說自己買書雖多,但沒有甚麼珍貴版本。(其實是有的,例如對香港近代史有重要價值的《新安縣志》。此書後來贈送給廣州中山圖書館。)他年輕時在上海已經藏書萬冊,主要是外文圖書,後來因為逃避戰亂而全部失散。輾轉於戰前來到香港,不料一住就是三十多年,直至一九七五年逝世。所以這批存於中大的書本,屬於葉靈鳯下半生的收藏。
如我所料,藏書以英文居多,當中又以西洋文學作品為主,但評論、美術、畫冊等亦不少。也有不少關於中國和香港的動植物和地理書。我最早接觸葉靈鳯的著作,就是讀他的香港歷史考證和風物研究,即後來整理出版的《香港的失落》、《香海浮沉錄》和《香島滄桑錄》。我寫《地圖集》的時候,這些是我的重要參考書。所以我和葉先生算是有點緣分。他的早期小說和中晚期的書話,倒是之後才慢慢讀到。看着書架上的作者名和題目,想起《讀書隨筆》裏的篇章,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當年是如何愛不釋手地一頁一頁翻着那些書本。
另一個得到證實的預期,是葉靈鳯對性學的興趣。他大為讚賞並且經常參考的性學先驅靄理斯(Havelock Ellis)的巨著《性心理研究》就在書架上,而且英文版和中譯版兼備。我打開中文版的目錄,看到很多葉靈鳯曾經談過的題目,當中肯定不少從此書引述。別看葉先生一介書生,斯斯文文,寫起性的話題,思想可卻是非常開放的。去年他的一批關於性心理和風俗的文章結集起來,成為兩冊的《書淫豔異錄》,讀來真是趣味盎然。這些文章部分採自他一九三六年於上海《辛報》的一個同名專欄,另一部分是自一九四三至四五年於香港《大眾周報》的續寫。(在淪陷時期寫作這種「吟風弄月」的文章,其意味甚為深長。)作者在小序中自稱「書痴」甚至「書淫」,取「愛書過溺」之意,聽來好像不太優雅。不過,賈寶玉被警幻仙姑稱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淫」字也可以曲折變成褒義吧。回看葉先生的少作,也實在不少「意淫」的地方。(他的小說通常被歸入跟穆時英和施蟄存同類的「新感覺派」。)當「書淫」,談「淫書」,真是不失快意。這是葉靈鳯令我最感興趣的地方。
跟淫書非常密切的,是禁書。葉靈鳯亦藏有不少相關的著述。我找到一本一九四零年紐約出版的《The Censor Marches On》,是這方面的法理研究。在書題頁前面的空白頁,有人貼了一則剪報,上有手寫日期「22.4.1959」,應是葉靈鳯的手筆。剪報的題目有四個,第一個是「裸體貴婦 惹起官司」。下面所剪的部分,就是關於這則新聞的,讀來非常有趣。不過,相信這類新聞應該很多,葉靈鳯特意剪藏這一則,我肯定是因為最後那一句。整則報導抄錄如下:
「裸體女人甚麼時候成為一種藝術品?甚麼時候降格為一種性暴露?答案要看美國的郵務部來定奪了。郵務專員沒收了印有西班牙名畫家哥雅的代表油畫『裸體貴婦』的明信片二千張。那些明信片是由聯合藝術公司寄出,為美國女影星阿娃嘉娜主演的『裸體貴婦』影片宣傳的。郵務部總辯護律師答辯說:『某種藝術品,在一個不同的背景裡,可能被認為是淫猥的。那就要看這些明信片的用途了。他們選這一幅畫來作宣傳用,對於一般人來說,這就是一幅裸體女人像。你不必用球棍打他的頭,他也知道這部電影是一部性感電影了。』聯合藝術公司的證人們說,明信片是一種藝術品的複製本。對正常人完全沒有損害。不過其中一位心理分析家里伊克就他的職業性質承認了:『有沒有正常人這一回事是可疑的。』」
在那寧靜得令人產生幻聽的特藏室裏,我聽到老靈魂發出的噗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