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八十後作家陳栢青:我想要寫出只有我這個世代擁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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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八十後作家陳栢青:我想要寫出只有我這個世代擁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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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作家陳栢青入圍台灣文學獎,並在頒獎台上帶上彩虹旗,對於這個行為,他如此解釋:「台灣文學創作另一意義,是讓被壓迫聲音有表達的平台,彰顯自由民主的彼此尊重與包容的可貴性,希望藉此公開頒獎機會,為同志圑體發聲,若以前台灣文學獎没有過先例,那就由我新世代跨出第一步。」

這位早已獲獎無數的七年級作家陳栢青,在多次被肯定其才華與潛力後,久久才出版第一本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無論是情慾還是時代的刻劃,在靈動的文字中,總是急於披露那些激烈的情愫背後的邏輯,還有真實的想望。台灣文學評論雜誌《秘密讀者》中的文章《色難:讀陳栢青》認為:「陳栢青對寫作的思考,約莫也足夠作為一種人生隱喻,關於人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無所不在的標準。」

當文字的影響力在時代中褪色,近兩年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品由報道文學到音樂創作取得,提醒了文學形式,拉近藝術深度和世俗距離的重要。這位從文字到外貌都打扮得亮麗的作家,在台灣文學圈帶來了蠢蠢欲動的活力。唯一的作品,立馬推上Readmoo電子書網上平台,開始經營自己的Facebook,更每星期天辦一次Facebook live談閱讀。在喧喧鬧鬧的形象下,陳栢青對作家身份的思考,什麼時候提筆,什麼時候落筆,什麼時候說話,同時亦訴說了一個世代的猶豫與掙扎。

只有角色 沒有故事

「我覺得我們有太多的可能性。我們有太多的角色可以做。」他剛來到香港時代廣場,看到很多品牌,其後發現每個品牌都有自己的特色,每個品牌都有故事,他說,他不知道哪一個故事才好,反而不能夠買。「台灣常說,故事非常重要脈絡非常重要,他們就開始每個人都講故事。」前陣子總統候選人參選時說一個故事,說在淡水遇上的大媽,十分支持他,所以他一定要參選。大家問大媽是誰,然後都談論這個故事。「連參選都要說故事,你可以想像故事多重要。可是在一個大家都覺故事重要的世代,你反而發覺你無法說一個好的故事。 」帥氣、親和、機智,跟陳栢青談話,很自然就被他吸引想要聽下去。

「於是大家開始扮演一些角色。從前我們都會追求一個故事,然後在故事裏邊演好自己的角色。可是現在好像倒過來,你發展不出自己的故事,可是你發現你可以扮演好一個簡單的角色。」他感到現代人喜歡的是一些套式,要做一個受歡迎的人物和角色。可是我們不會知道那些角色要演出什麼樣的故事。我們把角色經營得很好,可是故事卻不見得怎樣。「所以這個世代故事跟角色對倒過來了。我們被角色困住,走不出那角色的形像。」

出版第一本書時三十歲,然而他其實很早就開始寫作。他曾經也是那個只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的人,然後快快樂樂的過日子。考上好的大學,好的研究所。害怕當兵,就一直拖延當兵的日子。結果同學已經大學畢業了,他還在大學裏面。到了去念研究所,同學已經從研究所畢業,念博士去了。「我的人生比人慢,因為我害怕走出我的形狀。」

「大家都是Drama Queen,連續劇女王,恐怖片裡必須死掉的典型,什麼都能讓我們尖叫,事情總是朝最壞的方向發展,一點徵兆,捕風捉影,幾句話拼湊出局面,從閃爍的眼神推敲出脈絡,事情才發生,內心小劇場已經上演高潮段落,喔,不,他討厭我了。天啊,他心底有別人了。那個賤人出軌了……愛情才剛開始,我們就知道自己會死。」──《尖叫女王》

還能寫什麼?

從一歲到三十歲陳栢青一直活在學校的安全圈中,人生最遠的距離只是從家裏到學校旁邊的咖啡館。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後去圖書館借書,再到咖啡館看書。學校跟身邊的朋友都對他很好,老師照顧他,父母很愛他。人生最大的困難,是無法拿捏人與人之間感情的距離。在各種條件完備的他面前,令他舉步維艱的,其實是一整個時代的趨勢。當大家都追求安適舒服的狀態,生活快樂就好,那麼需要的只是扮演好角色。然而這樣就沒辦法把故事說出來。是以他說,這是一個失去故事的年代,而可能是所有人都在演同樣的角色。「有一段時間我不敢寫也不敢發表,也沒辦法成書。可是我覺得我的困境,就是我的不寫或我的猶豫,可能正是反映出我們這個時代,那些可能性的問題。」

「我感到好奇的,是我還能夠寫什麼不同於上一個世代,我想要寫出只有我這個世代擁有的東西。我本來說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寫,因為我覺得這個時候寫已經變成困難的事情,你沒有真正想說的事情。你可以發出非常漂亮的聲音,像我們這年代的寫作資源已非常充沛,你可以運用非常漂亮的文字,使用非常特殊的句法。然後你也知道讀者怎樣都能夠接受。看戲的人覺得你做什麼都可以,演戲的人說你演什麼都沒問題。我卻會覺得,可是我到底要演什麼。很多時候我們會把漂亮的聲音,好看的文字,變成這個時代很炫的東西,與其這樣就不要寫好了。」因為這個原因,即使他十多歲就開始寫作,卻從沒有決定要出書。「因為中間我會想,就是我寫了又出版了,又代表什麼。不過多啃幾本書,卻寫出跟別人差不多內容而已。」

寫作的理由

還好,迫不得已去當兵的日子,他終於遇上意想不到的衝擊。「我當時去當兵就是派去菲律賓,我的英文非常不好,對當地的認識也不深。」期間,台灣發生了廣大興漁船事件。漁船廣大興28號,遭菲律賓海巡隊員開槍射殺,引起菲律賓台灣很大衝突。他就是在大家都說菲律賓人很恐怖會殺死你的狀況下被派去當兵。「被派去的單位只有我一個,沒有長官,沒有弟兄,這樣去跟菲律賓人相處。」

在孤獨之中,他需要重新去認識這個世界。以為自己很擅長寫作?但寫的只是中文。覺得自己很懂得跟人建立關係,覺得自己討喜?在那邊有禮地跟人相處這一套卻完全不適用。那是一個新的世界,新的冒險。那邊是全新的人,自己卻帶着老世界這個沉重的包袱。於是他被迫着要重新長大。

關於當兵,有這樣一個故事。書中有仔細寫到,「朋友帶我去按摩,我心想,這世界還有什麼我沒有經歷過的嗎?然後我隱隱猜到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該做的事他沒有答應做,可是按摩的人突然停下雙手,把他擱在那一會。結果他一轉頭,白白的東西就噴得他一臉一頭。「我一開始很驚嚇,幾秒之後我覺得非常難過。臉上白白的東西黏着我的眼淚滴下。然後我覺得感動,你明明沒有去要求,別人還給你,還給你更多,我覺得那是什麼?那是愛。」在最色情最骯髒的地方,他卻感到愛。「在無法溝通的地方,他就這樣把洶湧的慾望噴發給你。我覺得我一生不可能再被人這樣去愛。人生感覺被洗過了。透過這種激烈,我想像之外的東西,讓我發現世界還有新的故事,新的可能。」

那是感受到震撼,感受到衝擊的一刻。他解釋,這一代人看太多電影,太多媒體。其實我們已經不太感到害怕,沒有真正的恐懼,開心也不是真的。但當我們都覺得自己經歷過,卻想不到,還有感情能夠超過你能承受的。好像臉上的面具被打裂開來了。「那一剎,我重新回頭我的寫作,才發現還有很多可以寫。原來我還可以倡出這個時代新的東西。」

「我看到前一刻還商人那般精刮在嘴上小心調較數字微距的男人,這一刻,兩眼通紅,雙手在他自己胯下不忙不更易地活動著。」──《寫作既不衛生也不安全》

自由就是承擔力量

菲律賓的經歷最重要的是讓他真正體驗孤獨。「一個人並不是個體上的一個人,而是你在所有人中你發現自己跟他們不一樣的時候,那一刻就是一個人的誕生。」今天有網絡有臉書,他形容臉書的環境非常恐怖,你點一個連結,下面就推薦一大堆相關連結彈出。所有你喜歡的東西他都會提供給你,你不會看到不喜歡的東西。你交的所有朋友都給你篩選過,看到的朋友都是跟你互動率較高的。你永遠不會看到外面在發生什麼事的感覺。「我覺得我三十歲活過來的都是臉書般的生活。是世界選擇給我跟我互動性比較高的事。」後來,他才明白,當自己開始去作出選擇,自己要去承擔後果,就是把自己拋出世界的時候,真正的自由也由此發生。

「很多人以為自由是可以做自己愛做的事,然而真正的自由是,當你作出任何決定之後,有承擔的力量。承擔的力量愈大,能選擇的範圍就愈廣。」他終明白到,可以用自由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提到海明威可以去打拳擊、去游泳、去鬥牛,他認為他的冒險不是往另一個國家去,而是往未知的領域,而那領域不止是國家而是生活的各個面向。「那一刻你勇於面對時,在冒險中感到享受,那愉悅的感覺,正是成長青澀果實汁液滴下的瞬間。」

此後他去了很多地方,嘗試過很多事情。 「旅行也讓我實際上面對這個世界。」他發現,許多人就算是旅行,很多時候都不是旅行,而是逃避而已。他們會想到外面,住一個新的地方,做本來不想做可是可以做的事情,結果旅行被弄廉價了。「實際上旅行最好的體會其實是在交通工具移動時。你完全在一個小空間裏,是身體跟心靈最貼近的瞬間。同時也是最遠,因為當你身體在這你的心已跑到目的地去了。什麼事都不能做了,但同時有無限的計劃。交通工具以外,生活是被填滿的。於是你會對其中的『空』感到茫然。那種無聊反而是最新鮮最有趣的體驗。」

不如重新開始

回到寫作,他不曾忘記,寫作曾是他的安全圈,「因為已經會了,就不會忘記。」他曾經疑惑,當成為了作家,就只需要逃避到這個身份裏,是作家那我只需要寫字就好。「那是我把作家的角色看小了,限制了這個身份。後來我感覺作家不只是這樣子。我要敢去面對這個世界。寫之外我還要做非常多的事情。我要面對讀者,開發新的生活看還能寫什麼。寫完了還不是就此可以,我還要回答讀者的問題。」

他作品其中重要的題材情慾和同志書寫,固然在台灣也早有悠長歷史。六十年代,台灣已經有白先勇於《現代文學》發表同志題材的短篇小說《月夢》,七十年代他寫了《孽子》,還有林懷民、李昂等。「到八十年代更是大鳴大放,你寫什麼都可以。會有一種荒涼感,好像都已經發生完了,都已經結束了。」這種狀態,令他聯想到黃碧雲其中一部小說中讀過,兩個女生,經歷過大時代,三座不同城市的故事,最後二人在香港重逢,電車在兩人之間經過。當時是香港新年。愛恨糾纏的兩人,各自有各自的故事。最後兩人木然看着對方,然而心底千絲萬縷。這是他見過這世紀最惆悵的相逢,怎麼會這麼決絕,又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想台灣書寫到最後,可能就是這樣,情慾曾經那樣勃發,最後荒涼一片。我們到底是為情慾爆發的瞬間而寫。可是到了荒原的階段,百無聊賴才開始寫。那寫什麼,寫孤寂嗎?它的空洞嗎?還是要寫出它的生機?」他道出,雖然寫出來的都是情慾的情節,但其實都是純情的故事。他始終嚮往一個純情的畫面,可是一直得不到。「當所有故事發展到極端,只是想擺回到最初,想要洗牌重來。當所有東西都做完了,我們才會想,那我們就重新創作吧。」像王家衛《春光乍洩》的對白「不如我們重新開始吧。」他說:「所有東西到了最後全都結束了,要麼全部毀滅,要不是我們就要創造新的世界。」

語言是時代的總和

除卻故事,對陳栢青而言,創造新世界,語言仍是首要的開發。他一直以來學習語言,跟駱以軍一樣,都以抄寫的方法,用身體把文字記住。「對人類來說,書寫一直是幫助記憶最好的方式。因為記不住,所以要寫下來。所以人類有了文明。」他認為,台灣文學經歷過,一方面在內容上追求,一方面我們發現字本身就充滿各種各樣的可能。「所以我們有一個詞叫文字鍊金師,當你用不同方式講,不同的語法,會產生不一樣的意義,不同的顏色,光度,氣味,字本身就是藝術。」他看到,這時候內容可以是從前說過的東西,但文字可以把意義推到更遠。看文字本身就是享受。「我就是在這種文字中誕生。」

他發現,原來這可以像曼陀羅萬花筒一樣無限的變幻,讓人沉迷。「我們把中國五千年來的字發揮到極限,學了許多歐美的句法、日本的句法,還有現代網絡用語,創造了一個全新的組合。有時候文字支配了我們的思考。各種扭曲歪角,諧音或跳躍,慢慢變成文字可以被我們隨意控制。」另一方面,他卻思考到會不會變成作家也被文字奴役,寫作變成文字的遊戲?「所以我總是在寫作的時候想,要玩,但同時要人家看得懂,一起來玩。因為遊戲是一個人玩、兩個人玩,還是跟大家玩是不一樣的。」

從前的文字求美求艱辛求難,可是說到底,除了表達自己,文字還有一項功能就是交流。「美的同時,要把交流的功能給奪回來。」他認為除了美,還是要機智。「從前美是很美,怪是很怪,又或者可以弄成很華麗。可是好像沒有很譏誚的文字,幽默,看起來會笑的,現在好像比較少人寫。那我是不是可以表現出文字機智的一面? 像透過一些跳躍式的連接,把一些機智的面向講出來。」他相信其實每一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語言。

「很多作家開始寫的時候就不大看其他的書,那就沒辦法追求新知,文字的使用可能就停留在他們自己最輝煌的時代。可是這個時代的語言又不斷的往前跑。」陳栢青認為作家其實需要不斷接觸媒體的語言、網絡的語言、節目的語言、社會的語言,等等,都是這個時代的語言,你要跟這個時代的語言接軌。各式各樣的雜餘,在普通使用下,還有跟文學上精煉過的,怎樣融合在一起就是一種時代特有的語言,裏面的DNA就是時代特有的現像,這些都集中在一個時代的語言裏面。他認為黃碧雲字句的精煉、短促、決絕,某程度也反映了香港生活的節奏和態度。「寫作很大程度是從這個時代的語言,去挖掘這個時代的面貌。透過語言本身,你可以看到時代的全覽圖。那是有可能的,可是要透過非常多的人。」

「我希望讓人喜歡。我想讓所有人都有所期待。我想滿足大家。」──《巨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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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1983年,台中生。曾就讀東吳大學中文系,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獲華語科幻星雲獎、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入圍台灣文學獎等。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首部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即入圍2016台灣文學獎散文創作獎。

《Mr. Adult 大人先生》
作者:陳栢青
出版:寶瓶文化
電子書售價:NT$ 180
查詢:news.readm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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