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迷.資本.全球化 人類學家女球迷眼中的足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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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迷.資本.全球化 人類學家女球迷眼中的足球世界

21.11.2022
李浩賢、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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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朋友談起,最近採訪的球迷,結婚時不穿禮服,而是穿最愛的球會皇馬球衣前往註冊。對方問道:「哪他老婆也同意?」只好告訴他,其實受訪者就是那「老婆」,是一名女球迷。

足球,上至球星、教練、球會老闆,下至球迷,幾乎清一色是男人的世界。刻板印象中的女球迷?一是纏着男友煩問「咩係越位呀?」的女子;一是球賽鏡頭下穿V領球衣突顯美好曲線的女球迷。

兩個女球迷,一個是前文提及穿球衣去結婚、來自山東的中大人類學博士安孟竹(Emma);另一個是高詩怡,浙江紹興人,也是中大人類學博士候選人,研究對象為中國西南地區一支少數民族球隊。是球迷,也是人類學學者的雙重身份,讓她們批判地檢視當代足球中的性別剝削、資本操弄;但作為深陷足球世界的第一身,她們也看見足球教人着迷的超越性,為生命帶來安定及修復的力量。

八號風球下,我們三人展開屏幕上長達三小時的對話。兩位女球迷的情感語調,也如穿越山嶺與平地的陣風,時而高嘯時而沉吟,伴隨幾下嘆氣以及高舉啤酒(虛擬)碰杯的聲音。用王家衛腔來說,若終極之愛存在,當中必然摻雜恨及其他。對足球,她們始終愛痛交纏。

Emma跟先生的婚照。兩人穿上最愛的球會皇家馬德里球衣。
Emma跟先生的婚照。兩人穿上最愛的球會皇家馬德里球衣。

創造快樂的足球想像

先談談愛。詩怡是車路士死忠球迷,她在二○○六年世界盃見證德國隊波歷克的英姿後迷上他。其後波歷克轉會至車路士,她自始對這家球會矢志不渝。Emma則是皇馬球迷。她記得她對足球的熱愛始於一九九八年世界盃。那時某火腿腸品牌乘着世界盃熱潮,推出獎券抽獎,獎品是足球一枚。全家的小朋友因此狂吃火腿腸,最後真的中獎了,大家就在外婆家的後院踢了一個夏天。那年夏天,特別快樂,Emma記得全家男性也會坐在電視機前看球,進球的時候一起竭力叫喊。

「你覺得這整個社會都是跟着同一種韻律去起伏的,我當時很小嘛,也看不懂球,但是就是會被那種氛圍感染的,足球帶着我的那種快樂的想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Emma說。

詩怡也認為足球可以把人的情感具象化。「很難去定義那個東西(情感)嘛,但對足球來講,我看到綠茵場綠色的草皮,我依舊是心跳會加速,真的就是從內心深處好像有一種高潮或者是什麽,你會真的是很、很開心。」詩怡說。

跟其他社會科學不同,人類學者強調深入訪談甚至參與其中的田野經驗。他們既需把自己變成一團,在田野世界內滾動;又須抽離批判,辨清這個線團是如何糾結起來的。因此,人類學也教她們閱讀她們這個「球迷」身份、對球會的支持及足球熱情,到底是怎樣編織而成。

作為人類學家,兩人的「女球迷」身份,也是這樣一團線團。兩人明顯心中有氣,談性別前,先鯨吞杯中啤酒,說:「(氣)上來了!」

詩怡以一隊中國西南地區的足球隊的族羣性與男性氣質建構為研究題目。作為女性研究者,她切身感覺到外界對女球迷的刻板印象。她記得她在田野逗留了約七、八個月的時候,一個訪談過的研究對象看到她,相當驚訝,問道:「你還在這裏啊。」她認為作為女性研究者走入以男性為中心的場域時,往往遇到這般質疑。跟球員訪談時,她也感覺自己必須要展示自己對足球的知識,才被視為「夠資格」。「如果我是男性,我研究足球,許多人都會覺得理所當然的,沒有人會來去問你的歷史或你跟足球的故事。」

高詩怡的田野研究對象為中國西南地區的一支足球隊
高詩怡的田野研究對象為中國西南地區的一支足球隊

足球世界的性別壓迫

「所以我們以女球迷身份在他們面前出現的時候,本身都是一個打破他們的那種想像和結構秩序的一個時刻吧。」Emma說。同時,Emma想強調,足球世界所造成的性別壓迫,又怎止女球迷。世界盃、歐洲盃,全男班的出賽球隊皆被稱為「國家隊」;相反如是女子足球比賽,卻被稱為「女子隊」、「女足」、「女子世界盃」等等。「好像只要是男人就代表了那個國家,然後他的性別是透明的。」她說。

男、女足的不平等還在獎金及薪酬的分別上體現。中國女足戰績比男足耀眼得多,於今年更捧走亞洲盃冠軍,然而兩者薪酬差距頗大。中超聯賽男球員平均薪酬為八百萬人民幣以上,女足國家隊隊員年薪範圍則大概是十幾萬到一百多萬之間。

除了女球員的不公待遇外,足球作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活動,也處處體現資本主義社會所建構的主流男性氣質。在比利式的貧民窟小孩一球成名成為國際巨星的想像下,今天在拉美或非洲踼球的年輕人,也抱着一樣的足球夢。「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最終只看幾個出頭的球星。」詩怡說。這班年輕人每天刻苦訓練,擁抱着「痛苦是值得歌頌的」的信念;但背後卻是一個勞工每天被治理、規訓及剝削的過程,「某程度上來講,他就跟那個螺絲釘一樣,他其實和富士康工人有什麽區別呢?只是說他所消耗的是身體。而且他一旦出現一些重大疾病,比如說膝蓋受傷,他就是報廢了。」

愛球隊 與國族主義無關

「足球的歷史是一段從美麗走向職責的傷感歷程。當這項運動變為一項產業,綻放在玩耍樂趣之上的足球美麗之花便被連根拔起。」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在《足球往事:那些陽光與陰影下的美麗與憂傷》這樣寫道。

兩人也談及球會本身的資本及商品化對足球的影響。「其實現代足球球員是什麽?他其實已經不是我們過去的想像的那種明星或者是英雄了。他是勞工,是那種用後即棄的人。」Emma說。

對於忠於某球會的球迷,更神傷的是,球員如輪轉,再沒有死忠於一家球會的球員。詩怡熱愛的車路士,也開始淘汰三十歲以上的球員。「即便那個球員一生都呆在車路士,或在那裏有很多happy moments,車路士都只跟他簽一年約。在我們球迷看來,有幾個大牌球星、名字會跟車路士球會綁在一起的球員,就這樣走了。」詩怡傷感地說。

詩怡的碩士論文以球迷的身份認同為題,探討方向如為何球迷並不屬某國家的人,卻甘願在球賽為該國家隊歡呼。她的看法也跟足球商業文化有關。以往的足球迷文化是地域性的,即你住在那個城鎮,就自然成為當地球迷;但在全球化的資本主義社會裹,球會早以透過營銷建立品牌形象,如同商品般銷售出去。詩怡指,前國足郝海東曾指責球迷明明是中國人,卻喜歡德國國家隊,是要忘本了嗎?「但其實一個球隊本身,加上公關團體、贊助商,一起努力把德國隊搞成一個brand。」詩怡舉例指,其實德國隊現在踢球風格比較快、靈及技術化,但仍然竭力經營一如德國在文化經濟中的形象:嚴謹、鐵血,跟德國出產的手錶或汽車的形象一樣。

「所以說它(球隊)就是一個消費的產品,這是它的branding,其實已跟nationalism(國族主義)沒有任何關係了。」詩怡說。但關注西甲的Emma卻指出,部分地方球會的地域性仍被看重,如皇馬跟巴塞之間的恩仇,早始於佛朗哥迫壓加泰隆尼亞的獨裁年代。球隊每每對壘,亦是雙方球迷作政治表態之時。北部巴斯克地區長年爭取獨立,其球隊畢爾包競技就堅持只僱用本地球員,「也因為他們走這條路,所以在西甲的成績一直不好。」她笑說。

愛足球有點像愛上渣男

因此,Emma認為足球具「超越性」之魔力。即使球會賺錢為上,即使球迷的忠誠會被定義為消費行為,但是,「球迷跟球隊之間的情感是超越那個資本主義消費的這個邏輯的,就是說你想要去用這個消費邏輯去控制這一幫球迷,讓他們變成消費者,但實際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她倆笑說,仍追隨意甲的球迷是一例,因輝煌的意大利足球年代早已消逝。Emma也帶點不好意思地說,作為皇馬球迷,情感既「超越」,但也複雜。一來她意識到皇馬跟獨裁者佛朗哥的一段暗黑歷史,二來也因皇馬亦是以金錢買起球員的「金元足球」表表者。她歎道,但又無法放棄自己少年時就追隨的球會。「對足球的感情有點像遇到了一個渣男,就是他很爛,但是你就是離不開。」她說。

「但你離不開是因為什麽?你眷戀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是一種年少時代的情意結嗎?拋開俱樂部、拋開球員、甚至拋開某個某一場具體的比賽吧,我覺得足球本身它是有一些,永遠年輕永遠吸引人的東西的。」Emma說。

教人眷戀的,或是足球能輕易把不同國界階層的人連結起來的能耐。詩怡在英國唸書時,曾獨個從倫敦搭大巴看車路士作客,可惜結果他們慘敗。因那年亦是車路士老臣子John Terry退役之年,他在完賽後走到球迷席前,鼓掌致敬。當刻的詩怡難過得哭起來,忽然,四方八面湧來不認識的英國人,擁抱着她。「大家即使面對失敗或慘敗的事情,但那刻你真的感覺到,足球還是蠻能把人連接在一起的。」詩怡說。

Emma也分享道,足球改變了她整個人生。她小時看的足球節目《天下足球》,帶給她最早期的文學啟蒙;而到現在,當心情低沉時,也必然會重溫西班牙球隊的輝煌時刻,即使你早知道球賽結果,「但是每一個進球就每一個漂亮的轉身,你都是同樣的激動,你在看多少次,你都是那麽的激動。」

兩個球迷也極期盼今屆世界盃,認為這項盛事是於新冠疫情全球大爆發後首次舉行,將帶來修復性的療癒力量。就如有傳一九六六年球王比利到尼日利亞比賽,當時正值內戰,但為看球賽,雙方同意暫時休戰。足球或曾因暴力或敵戰而生,「但是反過來,足球也可以帶來和平、修復、安定,為這個世界帶來一些積極的東西。」Emma說。

李浩賢、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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