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執意要吃雛菊的深綠色葉子。
牠已一整天食慾不振,勉強吃了晚餐後,連環嘔吐七次。接着,牠不滿地號叫着朝花瓶走過去,用嘴巴扯下葉子。
我想要阻止牠,但牠的表情似乎在說:「你們人類不懂!我需要這葉片的纖維,甚麼適合此刻的身體狀況,沒有誰比我更清楚。」於是,我把葉子送進牠口裏。菊花的莖和葉,對貓帶毒,會引致腹瀉和皮膚炎。
因為腸胃不適而整天焦躁不安的貓,吃下那片葉後,卻在桌子邊緣伸長了身子,神情放鬆地睡去。彷彿牠吃下的不是一片葉,而是貓用安眠藥。畢竟,貓在成為家貓之前,曾是在戶外生活了六年的流浪貓,牠早就是自己的醫生。
那時已是深夜,我對牠預告次天的早餐:南瓜泥佐燒吞拿魚,脫水雞肉鬆配十顆深海魚乾糧。
清晨六時,貓離開了床,跑到客廳窗前迎接早上的陽光。不久,金光包覆着牠,牠需要太陽的療癒能量溫暖牠發冷的肚腹。我給牠一碗新鮮乾淨的水後,就把早已切好備用的南瓜塊取出。南瓜健脾,潤滑大腸。一直以來,做給貓的南瓜泥,我會先去皮,再隔水蒸瓜肉。但這一次,我知道貓需要的正是那墨綠的南瓜皮。
貓急不及待地吃下南瓜大餐,便躺在地上休息,像經歷了一場小型戰爭。
心的狀況,往往反映在胃部。有時候,理解另一個生物的脾胃需要,並不是為了抓住牠的心,而僅僅只是拉住牠的命。
此前連續兩個周末,我都在家裏招待不同的朋友來我家吃飯。病中的T,清楚說明了她的飲食宜忌。雖然我們都知道,食物只是相聚的引子,但人和人之間難以言明的是,如果我們對彼此的胃置之不顧,又怎能把善意傳遞到對方的內心。胃是心的近鄰,潛意識的鏡子。我在T前來之前三天預備食材,透過食物給予彼此的祝福。
一周後,另外兩位朋友E和J來晚餐。那並不是我第一次給她們做飯,因此自以為對於她們的飲食需要瞭如指掌,竟沒有加以追問和確認,便做了牛油果番茄生菜沙律、涼瓜炒蛋、醬油煮茄子,以及雜菌胡蘿蔔椰菜花(不是)飯。她們吃得津津有味,只是,在晚餐的尾聲,J才說起新冠肺炎後的夜咳已持續了兩個月。我立刻想到,冷食如沙律會破氣,然而懊悔已是太遲,只能直面自己的粗疏。
為他人做菜是我給自己的功課。做菜的人,料理健康美味的食物,只是基本的工作,透過菜式要達到的是,滋養不同的胃部。為了做到這一點,就要明白不同胃部的年齡、體質、喜好、飲食習慣,甚至疾病歷史。
我常常想起,在K生命的最後階段,我們都樂觀地以為,那只是其中一場病。她每天都想吃幾乎相同的食物:鯪魚肉、芫荽、青葱、櫛瓜、淮山,以及瘦肉熬粥。為了補充鐵質,我有時給她一塊牛排,切碎。只是在某天,她告訴我,不知為何每次吃飯後,總是感到喉嚨有濃痰,卡在氣管,使她的呼吸不暢。於是,她改吃牛奶麥片。但情況並沒有改善。因為我們都不願面對死亡,所以並不知道臨終的身體,吞嚥的肌肉會急促地退化。
後悔的時候,我會想,如果那時我願意勇敢地聆聽垂死的喉嚨、氣管和胃部,甚至是大腸和小腸,或許,我就能冷靜地給她做出合適的餐點。
每個身體都藏着一種現實,而親密往往令人不敢直視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