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偶

自從成為偶，對於稱為人的生物有了新的觀感。我發現與自然率真的偶相比，人反而更造作，也更虛假。雖然人的表情和動作千變萬化，但也更容易用來掩飾真正的想法。無論在私人還是公開場合，人都沒有停止角色扮演，技巧純熟到令人信以為真。相反偶在有限的表現力中，更能集中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大眾以為偶模仿真人，所以是假的，殊不知偶其實是把握住真人最真的部分，而成為比真更真的生命。而所謂的真人，卻不斷以假象自欺。

把我招覽進偶戲團，也令我轉化成偶的導演，成為了我的師傅，教導我所有偶應該具備的技能。他的女夥伴則為我製作各種漂亮的戲服，設計各種獨特的形象。他們甚至為我創作了新的劇目，令我可以盡情發揮。我很快便成為了劇團的新台柱，參與了多次巡迴演出，口碑甚佳，除了幫劇團爭取到大量支持者，也吸引到不少新人加入。特別的是，被挑選成為偶的幾乎都是女生。師父解釋說，因為女性主演的偶戲更得人喜愛，而女性成為偶也更為楚楚可憐。事實上，在偶戲粉絲當中，男女比例各半，男的通常都迷戀偶，而女的則大都渴望成為偶。

當偶戲逐漸大行其道，開始出現了各種周邊商品，包括偶的偶，亦稱為偶偶。所謂偶偶就是製成像原本舞台上的偶一樣的偶，形制大小不一。有實物原大的「真人版」（這個叫法似有問題），也有可供收藏、擺設或玩耍的縮小版。質料方面有原裝的木材和鐵線版，也有適合小朋友玩耍的塑膠版，或者可供摟抱的毛毛版。後來又出現了一些非法的吹氣色情版，雖然令人生氣，但也實在無可奈何。

看見自己的偶偶大受歡迎，而且在偶偶排行榜上長期擠身前列，心情無疑是興奮的。後來在每次演出之後，還要舉行簽名和握手會，通宵達旦滿足大排長龍的粉絲，卻是有點力不從心了。有時也會懷疑，這是不是屬於偶戲的一部分，而必須落力演出。

雖然已經成為知名的偶，但我必須對自己偶的身份保持秘密，以人的偽裝回到日常生活，照樣和親友相處，與陌生人應對。社會上的主流價值，還是認為人偶殊途，而且高低不等。偶始終只是一種娛樂，一種遊戲。成為偶的人，已失去了人的地位，而淪為玩物。就算備受追捧，玩物始終是得不到真正的尊重的。

在一次假扮為人參加的社交活動中，我親耳聽到人們對偶的污穢，說偶是膚淺的、低俗的，甚至是有害的、令人沉迷和墮落的。他們說偶只是工具，根本沒有自身的情感和意志。我忍不住站起來為偶辯護，說每個偶其實都是獨立的生命，純粹而專注地實現自己的生存意義。大家用懷疑的眼光看我，說我是沉溺於偶的狂粉，甚至有人說：你看！她其實不是人，是偶啊！有人試圖扯起我的衫袖，掀起我的裙子，去揭穿我的真身。

這時候，一個年輕男人出手阻止了那些人的野蠻行為，護送我離開現場，去到安全的地方。他說：我一眼便看出你是偶，但你不用怕，我是偶的真正熱愛者和支持者，我不會讓別人傷害你的。我覺得他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便答應和他約會。每一次男人都展示對偶的理解和尊重，他甚至能對我演過的所有劇目倒背如流，以證明他對我的忠心。

每當我向師傅抱怨偶受到的不公平對待，他也會痛心疾首地大力批判這些保守思想，就像他所編導的劇一樣。可是下一刻他又會盛讚我在舞台上的表現，和在偶偶銷售市場的業績，並鼓勵我繼續在偶的道路上精進不懈。他的忠告是：要用偶的方式，去爭取偶的地位。

偶偶雖然滿足到大部分人的需求，但還是有人不止渴求得到偶的偶，而是偶本身。業內開始出現一種叫做秘偶戲的形式，顧名思義就是閉門給少數甚至是單獨的觀眾演出，做法類似沉浸式互動劇場，即是觀眾會在實景中與偶共同演出。這些實景通常是酒店房間或者私人場所。偶們議論紛紛，說那些特別的觀眾是偶粉中最熱情、最忠誠，也最富有的人，而被選中的偶稱為佳偶，會被當成新娘子看待，得到無上的寵愛。當然，也包括巨額的酬金。

有一天師傅跟我說，他幫我安排了一場秘偶戲。他說我是時候更上一層樓，成為全世界首屈一指的佳偶，即是偶中之偶。他和我綵排了劇本，向我傳授了偶合的秘技。我問他要不要帶一把刀，因為刀是師傅的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道具。但師傅說：刀是公開舞台才用的，私人舞台沒有必要。

我照師傅的安排，在演出的當晚坐專車去到一間高級酒店的頂樓客房。那位尊貴的觀眾早已在房間裏等待開場。我亦早已在大褸裏面穿上戲服，也即是一件絲質吊帶睡裙。對於偶來說，看來就像在衣架上掛上一塊布料而已。

令我驚訝的是，那位觀眾原來就是我的護花使者，世上最愛我也最尊重我的男士。為了表達他的愛意，他準備了大量的鮮花作道具。可能為了投入演出，他比平時變得更進取，很快便把布料從衣架上移除。雖然沒有其他觀眾，但我作為一個稱職的偶，發揮出所有偶的絕技，靈巧地回應他的動作，令整個實景沉浸式體驗更為逼真。

來到演出的高潮，我想起了師傅愛用的那把刀。最初就是那把刀子啟發了我成為偶的。現場並沒有可以充當刀子的東西，但我早有預備。我旋開了連接手掌和手腕的螺絲，把那作為下臂的鐵枝的尖端，貫穿了我的尊貴粉絲的胸膛。這，可以算是對他作為鐵粉的最佳回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