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比度中心「垮掉的一代」展覽,本來沒打算去看。這類涉及文學的項目,他們通常把展廳設在圖書館,參觀者必須擠在莘莘學子羣中魚貫進場,如果只需輪候半小時已經算萬幸。而且規模和六樓的專題大展不可同日而語,總帶點破落寒酸,接近老派廣東人說的「二奶仔」,展品以文獻為主,照明設備偏偏很壞,蠅頭小字如爬行的螞蟻,誰都不知道牠們打算把精神食糧搬運到什麼地方。月前和奧迪安劇院附近那家二手英文書店的老闆閒聊,她忽然講起,說非常好看,問我看了沒有,我和盤托出成見,她打個爽朗的哈哈:「不是在圖書館,在六樓正常展廳。」
天氣酷熱加上貴賓來訪,一拖拖到上星期。再也沒有想到,甫進場看見那些像恐龍化石的機器,整個人立即酥軟。都是以往天天使用的日常生活必需品,如今悉數告老歸田,別說老爺打字機了,連黑色把手話筒電話機,也早遭健步如飛的時代淘汰,故人相見份外眼紅,拿起來撥完一個號碼又撥一個號碼,強逼素來和詩無緣的笨耳朵聆聽長短句。春季在香港,黃先生介紹去住所附近的老式茶餐廳,牆邊正擺了一具款式大同小異的舊電話,我拍了照片傳給二十出頭的小朋友,半開玩笑考驗他的歷史常識。他毫無困難準確說出答案,謂「在電影裏見過」,大概指以一九五幾年為背景的「古裝片」。或者是希治閣《電話情殺案》?丈夫設局謀害姬絲嘉莉,她三更半夜聞鈴起牀接聽電話,差一點被藏在落地窗簾後的兇手勒斃,兇器是看似沒有殺傷力的電話線。
四年前傑克克魯亞克的《在路上》拍成電影,法國公司有份投資,為了造勢把那份傳奇原稿弄到巴黎手稿和書信博物館展出,一張張A4紙串成一幅長卷,其壯觀僅有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剪剪貼貼的原稿可堪相比,我看了一次意猶未盡,隔幾個禮拜又再去看。可惜影片大熱倒灶,參展康城一個獎也撈不到,戲院門可羅雀,協助宣傳的展覽尚未結束,首輪影院倒已經落畫了,紀念畫冊半價促銷。這次龐比度中心當然少不了那條貫穿美國東西岸的文字河,涓涓流過的領域更長,但我竟然意興闌珊,匆匆一瞥,絲毫沒有潛進去暢泳的意欲。是因為心情不對嗎?抑或時機過了就是過了,像開過花沒有結果的愛情?
初來巴黎的時候,常去第六區一家叫「藝術的聖安德瑞」的影院看戲,第三影廳入口在旁邊橫街,斜對面有間破破爛爛的小旅館,暱稱「垮掉旅館」,真是一語雙關。那批被譽為嬉皮士鼻祖的美國詩人,上世紀中越洋浪蕩,接二連三在這裏落腳,雖然賣相最具星味的克魯亞克和紐爾卡西蒂不曾把臂下榻,朝聖的善男信女並不介意,紛紛將這個地址奉為歐遊必到的景點。我既沒有讀過《嚎》也沒有讀過《裸午餐》,根本無資格上香參拜,開場前散場後路過,因利乘便抬頭望一望,自覺比刻意造訪的文藝青年灑脫風流。恃着同性三分親,相隔數街的王爾德最後住宅,卻又不吝專誠行戲劇皇后式注目禮,縱使不算厚顏無恥,起碼也屬無賴所為。博赫斯可也在同一客棧住過哩,三藩市時期受A影響,他的著作比王爾德更熟,奇怪從不列他為頭牌。
這兩家旅館現在都抖起來了,似乎都是四星。令它們名留青史的波希米亞住客午夜回魂,站在門外大概不敢內進,不是被小資品味嚇怕,而是付不起昂貴的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