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陌生者的窗戶的習慣,始自十多年前。更準確的說法是,我無法輕易把視線自別人居所的窗子離開。無論是窗內的電視、盆栽、掛畫、貓咪、沙發或飯桌,無一不是好看的,那是一種生活的可能性。別人的窗子,把我從某段時期頻繁出現的遇溺而窒息的夢中拯救出來。似乎,只有透過不屬於我的窗戶,我才能找到呼吸的空間。
當吳爾芙說,寫作的女人需要屬於自己的房間,我總是想到,所有的女人都沒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房間是什麼?那是形而上的孤獨的空間。「孤獨」這個字詞,也是不夠準確的,因為它的不純綷。這裏所指的孤獨,是可以忘掉日常的自己,回到自己本質的一種自在。即使擁有自己的房間的女人,但那裏往往只有污名和束縛,連牆壁都會發出一種聲音,叮囑她們趕快回到自己的母職、妻職、女職,或各種以「職」為名施加於她們身上的枷鎖之中。在房間之外,自由的女人即是危險與邪惡,因為女人是水,而自由的女人,其澎湃的力量,幾乎等同海嘯。但真正能待在孤獨中如魚得水的女人,稀少如質數。
十多年前,頻繁地做着窒息的夢的我,非常快樂,擁有一切,除了自己的房間。就像大部分的愉快的人,除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什麼也不缺。我無法以自己的力量平息那些夢,只好帶着那些沉重如行李的夢,跋涉到偏遠的區域,遷進所有價格低廉得我可以負擔的房間。那些房間,除了我想要的孤獨以外,還有許多我不想要的東西。例如一個會把陌生人帶進我的家,參觀我的房間的房東(或許那些陌生人跟我一樣,渴望着進入陌生者的窗戶之內);或,一堆不屬於我的追債的信件,一羣不是來尋找我的執法者;以至,樓上或樓下發出的狂歡的喧囂。孤獨也像世上所有珍稀之物,想要保有它,就得接受它的反面。
在K生命的最後幾年,她以哀嘆的語氣告訴我,終於能過上獨居的自主生活。「可是,我只剩下了這一丁點的美好時光。」她說。作為蹧蹋了她絕妙孤獨時光的其中一個女兒,我無可避免感到愧疚,同時,又在心裏強辯,要不是被幾個孩子擠擁着她的人生,她就無法從對比中發現,孤獨是黑暗的熱鬧中一點稀微的光。我為她感到高興,起碼,她擁有接近一年的美妙孤獨。
不過,整個社會都會以關懷之名,拆毀任何形式的孤獨。在K每個月都要去一次的公立醫院裏,那些醫生和護士都以一種憐憫的目光,指出K是個獨居老人。在這裏,可以獨居,適宜獨居,是一種權力,只有最年輕和強壯的獨居者,才會顯得優雅。否則,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說:「這個是一個可憐的被遺棄的老人。」「這是個無法找到伴侶的剩餘者。」「這是個被親人離棄的不合羣者。」形形式式的責難,把人從自己的房間驅逐出來。能按照自己的意願留在自己的房間裏,必須擁有對抗全世界的眼睛的勇氣。
當我不再迷戀別人的窗戶的時候,我早已不再做窒息的夢。我已長得太大,大得有人會用一種看垂憐的目光問我:「你一個人吃飯,會寂寞嗎?」那時,一陣恐怖的感覺湧上我心頭。這是一雙「以關懷之名」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