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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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居之旅

10.09.2020
圖片由作者提供

就像以往的許多次,我必須從一所房子,遷移到另一所房子。

如果住在一所房子裏,是一種穩定的狀況,那麼,打從知道自己將要和房子道別那一刻開始,以至尋找房子,收拾細軟,搬運到另一所房子,就是一種懸空。那就像,空中飛人,抓着一根杆子,看着另一個目標,準備,然後把自己拋擲出去,如果有足夠的運氣,便可以把身子準確地掛在另外兩個環扣上。

我已經歷過這樣的遷徙,太多遍,卻還沒有被遷移這件事馴服,因而一再承擔不馴的代價—每次搬遷都感到像被硬生生地甩出子宮的遺棄感,同時對於未來和未知惴惴不安。

那些被頻繁的遷移所馴養的人有着怎樣的面貌?或許他們早已把自己訓練得對居所沒有多餘的感情、行裝非常輕省、嚮往新的風光,而且習慣丟掉家具。他們又是如何在移動中,找到能安住自己的中心點?那是不是我所缺乏的東西?

不馴的人,在一所房子裏安頓之後,仍然會生出可以一直在相同的單位安居的幻想。畢竟人就像樹木,根部愈往泥土深處鑽下去,樹冠便能愈長愈大愈高。可是,城巿裏的樹木總是一致地又矮又弱。我漸漸明白,離開一個居所意味着什麼,那是,跟窗外的天空、山、樹和海告別;絕迹於附近的餐廳、便利店和超級巿場;忘掉樓下那個可以跑步和散步的公園;再也不會看到住在隔壁的貓和鄰居。不願被遷居馴化,就代表着,情感會像死皮般堆疊,直至封住了所有可以呼吸的毛孔。

絕對安穩的生活,或許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一個沒有根部的城巿。在一個沒有根部的城巿,人要習慣活得像一株水種植物,根部可以不依附泥土,而浸泡在流動的水之中,或,像沒有重量的蒲公英,被風承載。可是,我想,許多跟我一樣,沒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只能漂流在不同的租借房子的人,也有在相同的單位裏住上許多年,而我,為何總是不到三年便得再次動身離開原有的房子?

在宮崎駿的電影裏,遷居常常是成長和故事的引發點。《千與千尋》中的少女千尋和爸媽一起搬家的途中,因好奇而走進了山洞,誤闖另一個世界,丟失父母,再失去名字,卻又能憑藉自己的力量,找回潛藏的身份、名字和父母,進入成年人的第一階段;《龍貓》裏的姊妹小月和小梅遷進有「鬼屋」之稱的新居,碰到傳說中的龍貓精靈和貓巴士,她們面對鋪展在跟前的命運都不懼怕,甚至趨之若,因而能開展新的人生。神話學大師Joseph Campbell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個命運,只有縱身躍入去觸碰它,並帶着戒指再度出來的英雄才有。」如果每個願意承擔自己的命運的人都是英雄,也擁有着屬於自己的旅程,那麼,新的居所就是歷險之旅的門檻,被迫的遷移也不是流放,而是順從生命之流,就像蛇要在每個春天順利地蛻皮,才能長成應有的模樣。

我記得,孩提時期,並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衣櫃、書桌,甚至,抽屜。我曾經渴望擁有一個可以躲藏的私人空間,卻在長大成人的過程裏,慢慢地接受了沒有可能得到的事實。現在,我握着一串鑰匙,通向多於一扇的門,然而,我卻迷失了方向。

有一個我,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嘗試想像到室內的裝潢、窗外的風景和牆壁的顏色,讓還沒有出現的房子在幻想中成形。

另一個我,卻早已認定,無論在哪一所房子,都必須把自己蜷縮在角落,藏身在最陰暗狹窄之處,和剝落的牆壁和破舊的窗框共處,才能得到居住的資格。

如果房子是一個子宮,每次被迫搬遷都是一次難產。我在等待在安居的一點—哪怕只是一個短暫的時刻—在定靜中,一個新的自我能順利地來到世上。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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