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中島京子的小說,已經兩度搬上大銀幕。二零一四年,有山田洋次導演的《東京小屋》(原著《小小的家》),今年則有中野量太導演的《漫長的告別》(原著同名)。《東京小屋》由松隆子、黑木華等主演,《漫長的告別》則有山崎努、竹內結子、蒼井優等著名演員。京子說她較喜歡後者,可能是因為內容跟她的個人經驗比較密切,所以感到更為親近吧。
《漫長的告別》這個書名,借用自美國偵探小說家雷蒙.錢德勒的經典名著The Long Goodbye。不過中島京子的小說沒有推理成分,相反卻是關於一個患上失智症的老人和他的家人的故事。小說中的這位家長以京子自己的父親為原型,當中許多細節應是作者的親身經歷。當然,作為小說,作家做了不少虛構和改動。例如,京子的父親是一位法國文學大學教授,而小說中的老人則是退休中學校長。京子母親也是大學教授,而小說中的母親則是專責照顧家庭的傳統日本女性。現實中家裏只有京子兩姐妹和一個孫女,小說中卻有三姐妹和三個孫子。
電影版又是另一次對現實的改編。家中成員又改回兩姐妹,其中長女麻里隨丈夫移居美國,育有一子,夫妻關係存在隱憂;次女芙美留在東京獨立生活,情感生活不順,開餐館的夢想也屢次遭到挫折。(現實中京子的姐姐移居法國,有一個女兒,而京子曾經當雜誌編輯,後來成為小說家。)可想而知,女兒們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年老的父母。當發現父親患上了失智症,家人開始重新檢視彼此的關係,並勾起了許多早已淡忘的回憶。兩女兒嘗試重新認識父親,並在過程中更明瞭自己的人生境遇和方向。電影的處理手法平靜而深刻,富有生活實感,沒有煽情和誇張。幽默是輕輕的,哀傷也是輕輕的。
京子非常欣賞導演和編劇的細心閱讀和編排。我因為沒有讀過原著,所以無法在電影和小說間作出比較。(京子有贈書給我,奈何我不懂日語。)我在看電影時只能不斷猜想:這是作者的原意嗎?這細節是作者的還是導演的?有些什麼是原著有而電影略去的?事後當然有向京子稍作詢問,但也很難說得詳細。她說遊樂場一幕本來是有的,但當中沒有雨中舉傘的情景。另外一些我想知道的細節,唯有待見面的時候才直接問她了。
電影中首次發現父親患上失智症是二零零七年,結局是二零一四年。我和中島京子認識,是二零零九年秋天,一起參加美國愛荷華的國際作家計劃。當時已聽她說父親患上阿滋海默症(Alzheimer’s disease,失智症的一種)。二零一四年,香港導演陳耀成在拍一部關於我的紀錄片,他特意飛去東京找中島京子做訪問,請她談談對我的小說的看法。(之前京子和東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藤井省三合作把我的《地圖集》翻譯成日文。)我後來才從陳導口中知道,訪問當天京子的父親正陷入危急狀況,但她依然踐約先完成訪問才趕去醫院。我聽了既感激又難過。
對失智症患者和他們的家人來說,所謂「漫長的告別」的意思不必多加解釋。一般末期病患者的生存期已在預計之中,也可以算是一種提早有所準備的告別。但失智症患者因為慢慢地失去記憶和智能,所以在身體還相對健全的時期,精神卻已逐漸遠去。作為家人所熟悉的他/她的人格,一點一滴地流失,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一樣。在身體的告別之前,精神的告別早已開始,而且進程非常漫長。如果沒有親身體驗的話,情況是很難想像的。在對精神疾病一向隱而不宣的日本社會,家人承受的壓力應該也會特別巨大。
中島京子是二零一零年直木賞得主,之後屢獲日本國內大獎,著作甚豐,題材多樣化。知道改編自友人小說的電影上畫,一直也想先睹為快,但是七、八月的香港正值多事之秋,多次去看戲的計劃也給打亂,一直拖延至主要的院線都已經落畫。到了僅有的最後場次,終於能趕及看到了。不過,對讀了這個專欄才感興趣的讀者,便要等DVD出來了。至於中島京子小說的中譯,除了台灣時報出版的《東京小屋的回憶》,還有一本給青少年的《一定會很開心》(台灣:讀癮)。最近前者也出版了英譯本,名為The Little House。希望京子的小說會越來越多中譯和外譯,讓更多讀者可以讀到她那些美妙而感人的故事。
(編按:因編排有誤,本欄上期重刊作者舊文,謹向作者及讀者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