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邊看控制論和資訊理論的書,一邊看陳浩基的推理小說,在無心插柳之下,發現兩者之間有某種聯繫。這種誤打誤撞的發現,在英文裏叫做serendipity。雖然想得不夠通透,但也想說出來讓讀者們參詳。在念計算機學出身、思考縝密、擅長推理佈局的陳浩基面前,以下的一番解讀希望不會過於牽強附會。
大家都知道,推理小說是最不能靠誤打誤撞的文類。每一部推理小說也是一個自我圓足的邏輯系統。謎題的編織和破解必須做到絲絲入扣、滴水不漏。陳浩基在《1367》中近乎完美地展示了本格推理的精髓,其複雜而精準的程度令人讚嘆。更有意思的是,形式上的秩序(推理)和主題上的秩序(警隊)互為表裏。從一九六七年到二零一三年,陳浩基選擇了六個關鍵的時間點,編寫了六個獨立的故事。貫穿六個故事的,既是神探關振鐸個人的豐功偉績,也是整個香港警隊的歷史變遷。從六十年代的紀律鬆散、貪污濫權,但卻富有變革的可能性;到八、九十年代本土幹探日漸成熟,有勇有謀屢次降伏悍匪;再到近年日趨制度化和平庸化,失去了守護公義的理想─處處明說警隊,暗喻香港。從大處看,《1367》同時是一部社會派推理小說。
好了,這跟cybernetics和information theory有什麼關係呢?第一,是關於秩序的問題。秩序之存在,以系統為邊界。警隊是一個系統,黑道也是一個系統,各有其組織結構和運作原理。社會本身當然也是一個系統。《1367》描寫的,是警隊和黑道兩個系統的衝突,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社會秩序的破壞和恢復。在控制論中,系統的秩序以「熵」(entropy)衡量。熵的概念來自熱力學第二定律:在任何封閉系統中,熵只增不減,狀態由組織和秩序往混沌和失序發展。幸好警隊和黑道兩個系統不是封閉的,而是互動的,有時甚至是互相滲透的(黑警、無間道),所以熵不會暴增,系統也不會走向崩解和混亂。某程度來說,小說巧妙地演示出黑白二道共同促成和維繫社會秩序的熱動力學。
資訊理論研究的則是信息的選擇、編碼、傳播和解碼的過程。資訊同樣可以用熵衡量。低熵值代表機率的減少,確定性和可預測性的增加,也即是低資訊的狀態;相反,高熵值代表機率增加,確定性和可預測性減少,也即是高資訊的狀態。在《1367》中,縱使罪犯千方百計掩飾自己的罪行,但精心設計的犯罪行為其實是一系列的信息編寫。非常弔詭地,罪犯通過掩飾(編碼以及加密)來「傳播」自己的犯罪佈局,只是一般人都被蒙在鼓裏而已。他甚至通過製造「噪音」(noise)來干擾信息的接收。但是,具有超人觀察力和分析力的神探,卻能夠消除噪音,破解密碼,還原源頭信息(犯罪佈局)的真相。所以,犯人和偵探之間,其實在進行一場資訊對決。有趣的是,縱使雙方是對立的,但也同時是資訊流動和傳播兩端的絕佳配對。通過兩者的「合作」,完成了接近完美的「溝通」(communication)。警匪鬥智是一場熵的對決。
剛才說到的「噪音」,是信息傳播的重要因素。歹徒盡力製造噪音,警探則盡力消除噪音。可是,推理小說中的警匪較量很多時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的。在《1367》中,便多次出現真相揭盅之前,探員與疑人面對面互動的情況。這時候,探員並非處於被動的資訊接收者的位置,他也同時扮演資訊發放者的角色。為了和疑人進行博弈,探員亦須採取製造噪音(誤導、說謊、假裝)的手段,以干擾對方的理解和判斷。這等同於一場雙向的資訊戰。問題是,作為系統和制度守護者的警方,此時為了達到目的,必須做出違反規則或破壞秩序的行為。在小說第一章的開首,便點明了關振鐸的理念:「如果制度令無辜的市民受害、令公義無法彰顯,那麼,我們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反抗那些僵化的制度。」這位警界神探之所以屢破奇案,就是因為他不墨守成規,常常不按牌理出牌,以越界的手法出奇制勝。
在推理小說中,唯一不能漠視規則的,是作者本人。縱使身為整個資訊系統(小說文本)的源頭編碼者和傳播者,作者不得不殫精竭慮地增加噪音,以干擾資訊接收(閱讀)的過程;但是,他也必須同時扮演解碼器,去把資訊準確無誤地還原。要令讀者心悅誠服,就要完全遵守推理規則,而這規則又是作者自己設定的。作者可能盡情設計難題愚弄和挑戰讀者,但是他沒有為所欲為的自由,因為他受到自訂的編碼所牽制。跟熱力學第二定律相反,結局必須回歸於低熵的狀態,完全可信、確定、可以預期。可以說,由最大的熵遞減至零熵,是完美的推理小說的定義。《1367》已經非常接近這個標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