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度退休後無所事事,住所天天大掃除,一堆舊雜誌準備丟掉,問我要不要。過去一看,哎呀,一本本橫陳騷首弄姿的小鮮肉大鮮肉,百鳥朝凰春光關不住,都是從前我在香港買的,不知道怎麼會漏了在他家裏。縱使多年不見一點也不懷念,當然捨不得送它們進焚化爐,嚷着「都是再也找不到的絕版書哩」,統統搬回去增加私人垃圾崗的容量。
一晃十多二十年,連不入流的賀爾蒙刺激劑也失驚無神跑出來飾演時代見證,真教人啼笑皆非。九十年代末回歸那一陣,報攤出現了《雄風》,每月一期準時出版,號稱「唯一本地原創純男寫真集」,高舉「全見」旗幟,在男同志圈引起不大不小的騷動。同類刊物歐美司空見慣,日本也有著名的《薔薇族》,當年旅遊東京必定採購,剛剛脫殖的華人都會那麼保守,居然有人走夾縫為基佬謀福利,簡直感激涕零。我一直對原創二字存疑,尤其是西風部份的照片,相當肯定執二攤,亞男模特兒之中泰味濃郁的也很常見,不過人家只說是本地,並沒有標榜本地薑,醉翁自作多情把他們想像成鄰家男孩,要怪只好怪自己。
掛羊頭賣羊頭的童叟無欺作風,已經令人嘖嘖稱奇,最意外的是大街小巷若無其事擺賣,封面印着慎入警告在所難免,卻沒聽說任何部門接獲引起公眾不安的投訴。廣告呼籲「怕尷尬,上樓買」,不知臉紅為何物的我可從來沒有響應,見到裸男新鮮出爐,光天化日當街當巷掏出六十大元,迄今經過銅鑼灣,還記得利舞臺對面街角報攤的阿嬸,被我的豪放弄得周身唔聚財,不忙着收錢,急急將雜誌塞進膠袋裏。這番家醜不外揚的好意,也遭我一口拒絕,鄭重聲明「唔使要膠袋」,公式化的「多謝支持環保」當時尚未流行,她唯有口啞啞看着不知羞恥的顧客手捧光豬揚長而去。
說起來,香港還是我的眼睛冰淇淋啟蒙地哩。一九六九年中學會考後冬假,從新加坡飛來探爺爺,本來住港島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搬了去窩打老道,有一天在彌敦道閒逛,發現某處騎樓底有間小小的二手書店,進去東翻翻西翻翻,竟翻出幾本巴掌大的英國健美先生手冊。黑白印刷,氣質及水準和現在俗稱fanzine的非專業地下搞作相若,展覽肌肉的壯士個個身上只掛一絲,販賣的顯然不是體育而是色情。淡淡的王爾德遺風,男男性行為非刑事化前才有的氛圍,十六歲的南洋小青年一聽就認出大家操同一種方言,慌慌張張奉獻袋裏所剩無幾的零用錢。
然而那次香港之旅,最刻骨銘心的是看仙鳳鳴演《再世紅梅記》。此乃題外話,不贅。
美國小城小鎮生長的同性戀者,大多渴望去紐約三藩市發展情慾,車水馬龍的都會人來人往,雖然可能應了披頭四《Eleanor Rigby》的喟嘆,「這些寂寞的人,他們究竟來自何方」,但冷如冰的人際關係,同時蘊藏了各種萍水相逢的可能性。曾經一度,香港於我也帶着同樣的刺激嗎?走在街上一個人也不認識,不覺孤單徬徨,反而有為所欲為的自由,中環雪廠街,跑馬地成和道,尖沙咀海旁,處處充滿無限生機。普渡慈航的菩薩,有時只不過是具印在紙張上的肉體,慷慨張開的臂彎既沒有溫度也沒有氣味,提供的卻仍然是安慰。
所以數星期前在上環遊蕩,偶爾瞥見一座棄置的觀音,歡喜才那麼深吧?確實是這樣的,沒有所謂神聖,沒有所謂卑賤,凡是對你有恩的人,頭頂便罩着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