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除惡習有好處
老伴病後,有了個陋習:每天早上起牀,牙不擦臉不洗,就坐在那裏等喝咖啡。我說這可不成,晨早的洗漱儀式無論如何不能或缺。起初的督促是頗為費力的拉鋸戰,我這方面先要堅持,一天不能放鬆;因為要明白她也在考驗我。堅持了七天,放棄了一天,前面的七天就如骨牌般全部倒下作廢。又得從頭開始。這樣三個星期連續不斷下來,她就已經成了習慣。尊貴的讀者諸君:何妨給自己訂下一個為期三十天的計劃:不必驚天動地,志在可以實行,可以是培養新習慣,也可以去戒除壞習慣。為了靈魂的好處,先選擇一兩件自己最怕做的事情去做;例如說,一連三十天清早起來,不論寒暑,先出門跑步一小時,或者在月亮變化的一周期內,下定決心,少糖少油少鹽,又或者遠離電視新聞,戒絕上網YouTube,讓心靈休息一下,或許可以使之回復明淨如鏡。你會發現在堅持了一個月之後,自己訂下的目標已經變成了新的習慣,又或者起碼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呈現了較新的面貌。
圖案美麗勝言語
我也給自己訂下了一個計劃:三十天減少接觸文字,騰出兩小時,只是「閱讀」圖案,並且每天自己也嘗試用彩筆去描繪一番,用線條的律動及彩色的和諧去代替語言的邏輯和起承轉合的思維。這樣隔一段時間,或許對文字會有新的感受。記得很久以前看過一部英國電影,裏面的一個人物宣稱:「我不要去思想;我只想跳舞。」圖案正是一種紙上的線條舞蹈,同中有異,對稱安穩,平衡美觀,給人的滿足超越語言,而且絕對不會說謊。
書分三級紙有別
這裏的一套法國版的《一千零一夜》(Le Livre des Mille Nuits et Une Nuit)一套十二卷,從1926年至1932年分期由巴黎的L’Edition d’Art H Piazza出版社出版;限量二千五百套,分三級品種。第一級印五十套,用的紙是Japan Impérial,紙質細滑而堅挺,呈象牙白,書中一百四十四幅插圖由Leon Carré負責,共印兩次,一次彩色手印,一次黑白,另外加上一幅畫家的手稿真迹:第二級二百五十套,紙質印刷和第一級完全相同,只缺一幅畫家原稿;第三級二千二百套,用的紙是Vélin Chiffon,書中插畫只用彩色手印,沒有黑白圖作陪襯。我手上的這一套屬第二級,編號83。在一九三零年代至一九四零年代,法國流行過一陣彩色精印插圖本文學作品。那種彩色手印曰pochoir,和咱們的木版水印有相似之處。這種書的主要賣點就是書中的插畫,通常就像《一千零一夜》那樣分三級品種發行。這套《一千零一夜》原本是軟紙皮封面訂裝,因為一般藏書家喜歡另外叫人用摩洛哥羊皮再精裝。這裏的一套就是這樣,封面上的阿拉伯圖案由Mohammad Racim設計。他並且用了八年的時光,替書中細細描繪了差不多二千個大大小小的阿拉伯圖案裝飾,替書頁增添華彩;這許多圖案無一重複,因此除了表現出匠心獨具之外,還流露了宗教的誠意和專注,能夠花八年時光專心埋首去經營這許多曲折離奇婀娜多姿的圖案,而完全沒有倦意,絕對不可能是因為功利,而是本着一點修行的精神,去完成一場功德;不要忘記《一千零一夜》開宗明義先就讃美他們的真神:「奉至仁至慈的阿拉之名。讚美阿拉,至善之王,宇宙的創造者,三界之主;支撐蒼穹無柱,攤開大地如牀。」
百年孤寂做金魚
至於那卑微的欠缺大能的蒼生,只有各就各位做可以做的:農夫耕作,主婦做飯,傭僕掃地,畫家繪圖。我們來到這世界上匆匆走一場,別問為什麼,也不必問有什麼用,能夠做什麼便做什麼。像拉丁美洲魔幻小說《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1967年)裏面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那樣,經歷過戀愛,創作過詩集,參加了內戰,結果愛人早逝,詩集成灰,戰爭徒勞;原來人們互相殘殺的真正原因只是各持己見,由於高傲和固執。他感悟到生之虛幻,只有陷入越來越深沉的孤寂之中,再也沒有任何情感或理念可以打動他。於是在過盡千帆之後,他重拾舊業,又做他的金魚去了。他將二十五個金幣精工打造成二十五條金魚,隨後將之熔掉再做一次。就這樣周而復始,而人生也就只不過是同樣的生死循環,一鋪輸清又再賭過;輸贏不計,只求活在當下。做金魚,畫圖案,也是只求全副精神灌注在目前這一刻。像布恩地亞上校這樣薄情冷漠的漢子,這可能是唯一能夠忘記孤寂的途徑。
至於用八年時光畫成了二千個阿拉伯圖案的Mohammad Racim(1896–1975),原籍土耳其,生於法國殖民地的阿爾及利亞,是位出色的畫家,他的畫風融合了法國和伊斯蘭的特色。他甚至娶了一位瑞典籍的女子為妻。我在雨天的下午細細體味他描繪的阿拉伯圖案,順着圖案線條的蜿蜒曲折,去追蹤他當時創作的思路和理念。那些圖案呈現的是一片和諧寧靜,無論如何不能教人想像這樣的一個藝術家竟然在家中和他的妻子雙雙遇害。生命殘酷不講理,而藝術或許還可以提供一點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