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後,艾米莉仍然記得到達機場時,天空呈現一種潔淨的澄藍色,陽光透過玻璃幕牆流溢到她腳下,像一道斷斷續續的金色溪流。
地勤人員給她選擇,但沒有給她太多考慮的時間,畢竟她置身在一條長長的隊伍之中。
「這班航機有點滿,你願意改搭明天的班機嗎?」地勤人員蠕動着亮橘色的嘴唇說:「如果你有多一天,可在回空城之前,率先體驗我們的回到過去服務。」她保證:「回到任何一天都可以。」
艾米莉的神情慢慢地慎重了起來:「有任何附帶條件嗎?」
地勤人員帶着禮貌但沒有實質含意的笑容說:「為了感謝你幫忙紓緩我們客滿的壓力,在這個旅程,你只要準時出發和回程即可。」
艾米莉冰冷的小手再次被洛溫暖的大手握着的時候,她才能體會事隔多年的意思。她很想告訴他,在X國看到的那道金色溪流。她還是像十五年前那樣,跟他在一起時,身上每個細胞都完全敞開,勃發着活力。但她突然不能肯定,究竟是現在的她,還是以前的她才是她,便遏止了訴說的衝動。
在她看來,洛的臉沒有一點皺摺和灰暗,頭髮仍然黑亮,但她看不到自己。他們身處的餐廳裏,沒有任何鏡子,但桌子上是他們都喜歡吃的小籠湯包。她把臉埋在雙掌的中央,掌心竟冷得像一片異域。
「這已是最後一天了。」她終於向洛說出。
「你只是去A國工作三個月,回來後,我們還有很多很多年可以在一起。」洛吃了一口從小籠包溢出的餡料後,笑得露出了整齊的牙齒,再次說出他們之間經常重複的約定:「我們會在同一天死去。」
為了陪伴艾米莉去機場,他把三個重要的會議延期,特意請假一天。她知道他會這樣做,她能預料他說出的每一句話,或許,這就是她在他的影子裏生活了許多年,仍然感到安全舒適的原因。只要洛還在,而洛仍然是這樣的洛,無論艾米莉走到哪裏,整個世界都是洛的影子的延伸,她不會遇上真正的危險。可是,反過來,敞開在她面前的世界將永遠不會坦露真實的面貌。要是她對真相感到好奇,便會常常遇上「此路不通」的牌子。
他們沒有討論那天要如何度過,因為他們共處的時光,就像房子和洛的車子內重複播放的歌單,每一首樂曲都是他們多年以來一起走過的每一步,每天只要選擇某個部分,如常地重蹈覆轍即可。為免陷入僵化的深淵,他們之中的其中一個,會在某個時刻偷偷地換上一首新曲,以保持最低限度的變化和新意。
他們常常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在假日早上去戲院看電影。他們始終對其中一齣《末日風景》印象深刻。故事關於一對熱戀中的情人,在結婚之前,鬧着玩地去「觀賞未來」—他們分別躺進特製的「看見未來世界」機械艙,收看在往後的幾十年,他們的婚姻生活是何種模樣。一如觀眾所料,戀人們看見了彼此婚後各種可怕的面相,關係裏的各層地獄。男女主角均被嚇至臉容扭曲,淚流滿臉。
步出電影院時,艾米莉問洛:「如果你是男主角,你會選擇結婚嗎?」洛轉過頭來,問了她相同的問題。
但在這特別的一天,他們要抓緊每一刻共處的光陰,故意略過電影院。
維繫任何形式的幸福生活,都需要泡沫鎖鏈。他們的所有動作和考量愈是小心翼翼,一切就愈牢固,而關鍵在於不要作出任何不必要的改變,如果改變從外在世界而來,他們則要立即隨機應變。他們之間曾經有許多泡沬,一個緊扣着另一個,究竟最後一個泡沬是如何爆破?他們都不敢問對方。
他們吃光所有的小籠包後,就去連鎖咖啡店,各自取了一本喜歡的雜誌,肩並肩,自顧自埋頭細讀,偶爾轉過頭去盯着對方的眼睛談了幾句不重要的話。喝光了咖啡後,就到街上散步,逐一探看他們深愛的小店,或緬懷已經結業的老店,有時蹲下身子,逗弄路邊的流浪貓。艾米莉看到路邊的樹,一棵盛放着嫩黃色花朵,是風鈴木,而旁邊的木棉樹,則怒放着紅花。這令她清晰地知道,這是現在的自己,十五年前,她根本無心探究,植物的品種、模樣和名字。
太陽就在這時候顯露了困倦的光線,艾米莉看到路的盡頭已在那裏。
她柔聲地對正搓揉流浪貓肚腹的洛說:「我們要去機場了。」
在計程車的後座,艾米莉像多年前那樣依偎在洛的懷裏,以說故事的口脗,告訴他,這麼多年來所發生的事:「其實,我從未來回來此刻,我們已經分別,關係早已結束。」
洛像以往許多次,氣正神閒地靜靜聽她說出各種荒誕奇情的故事後,眉毛也不揚起地回答:「我也從未來而來,在我們分別之後,每天都以不同的方式在一起。」
洛牽着她的手,拖着她的行李箱,跟她一起辦理登機手續。他們各自掏出護照,取過兩張前往不同目的地的機票,再次手牽着手,被海關檢查隨身行李。
他們一起走進禁區,看着落地玻璃外的停機坪停泊着的飛機。
洛對她說:「因為你對生命感到好奇,你總是想要更多,我們才必須分道揚鑣。」
艾米莉點了點頭,表示願意承擔全部責任:「我知道,這一天全是我的幻覺。」
「怎麼可能?」洛驚訝地轉過頭來看着她:「難道你不明白航空公司的安排?你可以回到這天,完全因為你想念的人,也正在想念你。」
艾米莉不禁大笑起來:「你怎麼會相信航空公司的宣傳句子。」
但洛嚴肅近乎慍惱地說:「這是時光得以倒流的唯一定律。」
她沒有跟他爭吵,在這個甚麼都無法改變的空間裏,她失去了爭論、深入溝通和行動的意慾,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已經失去的人,在她面前再消失一次。
洛的航班已在最後召集乘客登機。他從褲袋裏掏出零錢,放進她的掌心裏,就像從前那樣,把硬幣全都交給她保管。她想拒絕,那些零錢,在她的國度是失效的貨幣,可是當她接過硬幣時,卻忽然明白了洛的用意。正如她的口袋裏,正放着一張要寄給他的明信片。她已完全忘記自己在明信片上寫了甚麼,只記得到了最後,洛會把明信片連同跟她所有相關的事物一併扔掉,以騰出家裏所有的空間,接納新的妻子以及在不久後出生的孩子。可是,當洛登機後,艾米莉還是會把明信片投進郵筒裏去。
洛擁抱了她一下,就從長椅上站起來,對她揮手說再見:「家裏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登機的隊伍中。他離開的時候,在地上投下了又長又瘦的影子,像一道黑色的不斷延伸的河流。
這一幕烙在艾米莉的腦海裏,久久不滅。彷彿,是她投進了由他的影子組成的河流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