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蚊是《翠絲》的美術指導。她發現自己也是「翠絲」。
電影中的「翠絲」是佟大雄(姜皓文飾),五十一歲,已婚,有兒有女。某個凌晨,大雄一身女裝,向妻子安宜(惠英紅飾)跪求道:「我忍了幾十年,我好想做女人呀。」妻子不想離婚,二人互相嘶吼,激動得在地上嚎哭翻滾。
這一幕看得觀眾夭心夭肺。當時在現場鏡頭後的張蚊徹底崩潰。因為她在婚姻中,同樣一直抑壓感受。清晨6時收工回家,看到前夫正在喝酒。「我忍不住跟他攤牌。」
張蚊是個從不抽離的美指,或許這是電影觸動觀眾的原因。「我不是讀了劇本就有想法的人。我需要時間幻想自己就是那個角色,再設計場景,然後在裏面生活一下,才知道要放什麼道具。」今年三十六歲的張蚊離了婚,像翠絲一樣自由了。心態上的改變,也讓她重新享受工作。
合理比好看重要
「曾經,我覺得藝術是天堂,可自由發揮。而做電影只是工作。」的確,拍電影有預算及時間限制,不能天馬行空。《翠絲》由讀劇本到煞科,只有個半月。張蚊直言忙得可怕,所有決定要快,拍了的場口不能翻拍。但再忙,也要謹慎。
《翠絲》談及跨性別議題。張蚊坦言,最初壓力很大。「許多時候,我已經不再討論場景美不美,反而是合不合情理。我很怕有反後果,令跨性別人士失望。」
電影的前半段,大雄基本上也是以男裝示人。直到後半段,大雄的朋友為他跟打鈴哥(袁富華飾)打扮到夜店遊玩,才首次穿起女裝。一身長裙,高跟鞋與粉紅色假髮令人嘩然。一直壓抑自己的五十一歲人夫怎會容許自己戴粉紅假髮,走到鬧市?張蚊解釋劇本原有三場女裝打扮。第一次是夜店;第二次是大雄獨自生活;第三次是已變性成翠絲。她堅持讓觀眾一眼看到三種打扮的分別。「第一次打扮是兩個男人買衫給他,所以我很快便覺得頭髮是要很假,在女人街可買到的。」後來,中間的一段被剪掉。或許,電影後段節奏過急才讓人感到誇張假髮的突兀。「若果再做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
場景的極致執着
不只服裝,真實場景的選擇也要謹慎。大雄是老式眼鏡店老闆,張蚊找到何文田的培正眼鏡。「店主保留了許多八十年代的海報、舊盒。玻璃櫃貼了許多霉爛的memo,寫了客人的電話及資料。我也會做這些生活道具,但自己印出來不會這麼美的。雖然真的很亂,但我們還是可以執整齊。」培正眼鏡還有不能取替的優點,是一條爬上閣樓的樓梯。大雄只有在眼鏡店的閣樓才可換上女裝,那是他的私密小天地。閣樓的場景是後期再搭景,但若果店主不願意借出場地,沒有這條梯,整個場景設計也不成立。「電影就是這樣,雖然在眼鏡舖只有兩場戲,但如果換了舖,就完全沒懷舊感了。」
戲內不只大雄一位跨女。年輕時的大雄曾在酒樓打工,當時的樓面是唱粵劇,專演旦角的打鈴哥。三十多年後,二人重遇。打鈴哥獨居於天台屋。若說大雄的閣樓是懷舊,那麼打鈴哥的家就是陳舊。張蚊團隊租了一間天台屋,一日內便將空置的房間,變成打鈴哥的家,仔細得連電視、舊風扇、舊木櫃、桌上的餅乾罐,樣樣齊。「我們沒有預算建一間屋,但我可以仔細地執一個景。那些舊物全是我跟助手一起儲的生活垃圾。」道具以外,牆紙也是一日內由米色髹成霉霉的灰色。「這幅牆塗上了八層油漆,噴了墨水、士力水,再磨及再畫發霉的位。」即使鏡頭未必清楚拍到牆紙,還是有做的理由。「這樣演員才會相信自己真的身處戲中那個空間。」
對顏色配搭敏銳
短時間內要製作不同場景,光想也覺忙。「這份工只有過年可以放假。」無間斷的工作,逐漸變得形式化,她對創作漸感沒趣。過去兩年半,張蚊兼讀藝術碩士課程。教授的一句話喚醒了她。她跟教授說要拍戲,不能做新作品。怎料教授竟說:「你有時間食飯,為何沒時間創作?為何藝術與電影一定要分割?」
一言驚醒夢中人。現在即使再忙,她也緊記要讓事情變得有趣。「每做一部戲,我也喜歡給自己一些規則,令件事好玩一點。」例如在《空手道》,她不想用藍色。劇組成員凡見藍色道具即要拿走,即使街上的路牌,也自動波遮掉。「他們最初都不明白,還以為我很討厭藍色。後來場記拍了連鏡用的相片,便看到每一場戲都統一了色調。」
當電影美指多年,久而久之,張蚊對顏色變得敏感。訪問期間,攝影師為張蚊拍照。原本身穿橙色大衣的她,看到拍攝場地的粉紅色椅子,便立即問:「我換一件黃色大褸好嗎?對比色好像比較美。」不是職業病發作,只是張蚊特別在意鏡頭內的畫面。「導演要看演技、攝影師要看燈光。那麼我的責任是檢查畫面內有沒有多餘的雜物。」她笑言,這都是以往跟徐克導演拍《深海尋人》,當助理美術指導時學的基本功。
《翠絲》顏色主要用啡色、綠色及紫色。色系上,戲中最初的家庭溫馨場景主要用米色及紫色,營造美滿家庭的假象。當主角大雄回到自家經營的眼鏡店閣樓,色調變得沉色。「那是一種壓抑,所以我選了沉色,才有對比。」即使劇本多有趣,張蚊以往多少也有距離感。但《翠絲》談及婚姻關係的拉扯,喚醒了她。她說要多謝電影讓她認清感受,果斷地與前夫分開。
導而優則寫
美指的工作以外,張蚊還想寫劇本。「我想寫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小時候,因為脊柱側彎動過大手術,在脊椎鑲了幾十顆螺絲。怎料近年,卻造成下脊椎退化,又再做一次手術。現在還未完全康復,一天睡不夠八小時,脊椎還是會讓她痛不欲生。「死亡這回事,我好像從小到大都經常思考。」
過去三個月,張蚊馬不停蹄完成《狂舞派 3》的工作。不幸地,她的愛犬在完工前數天離世。「有時候,我會想,我的狗在這個時刻離開,是為了讓我感受一次親人離開的感覺。」這一次,她將所有工作推掉,專心在未來數月寫劇本。為了自己、為了愛犬,用劇本這個媒介,講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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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