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立法會於七月通過來屆區議會改制,重設委任議席,直選議席由四百多銳減至不足一百席,現行選區將作整合,其餘三百五十五個議席均為政府委任;在新制下,區議會主席亦會由當區民政專員擔任。民政及青年事務局局長麥美娟曾表示,改制將為禍害香港多年的「政治鬧劇」劃上終止符;另有意見認為新選制讓區議會民主成分大幅倒退。)
這屆區議會充滿戲劇性。時值一九年示威浪潮,除了投票率創下歷史新高的七成一,民主派更在多區報捷,從建制派手中奪取議會最大多數。二一年,港府規定區議員必須宣誓,大部分民主派議員選擇辭任或因宣誓無效被DQ;經歷這次離職潮,全港四百七十九席中已有三百三十四席懸空,佔比近七成。今年港府宣佈區議會改制,民選成分最高(註:自八二年以來直選議席比例最高)的議會構成制度將會退場。
今天,仍然留守在席的五十二名民主派議員,在議會裏或成明日黃花。即使形勢有變,陳琬琛依然廿四小時on call處理街坊大小事務,唯一no show的日子,大概是身兼荃灣區議會主席的他主持議會大會的日子。他深耕梨木樹,循一九八五年第二屆區議會選舉當選至今,又曾擔任區域市政局議員,見盡地方政制之演變。從政三十八載,即使面對時局起伏跌宕,他自問踏實做事,沒阿世取容,也沒有投其所好,只是管好眼前求助信息。樓上單位滲水、巴士再三減班、打風後的塌樹……對他而言,「民生無小事」不是一句競選口號。
連任十屆 破盡紀錄卻低調的「區佬」
陳琬琛是香港實行區議會制度以來的一個傳奇人物,破盡紀錄卻又很低調。他是本港少數連任十屆的區議員,且自九八年以來每次得票皆有所提升,至今已是全港任期最長的一位區議員,服務梨木樹足足三十八年,亦是民主派陣營為數不多成功宣誓留任的議員。
相約陳琬琛坐下來回顧議員生涯,甚難,難在六十五歲的他仍把每天的工作日程塞得密密麻麻。好不容易他才抽到時間;我跟着他跨過堆滿文件的工作枱、供街坊借用的輪椅,踏出議員辦公室「巡視業務」。從辦事處往商場短短五分鐘步程,平均廿秒左右,便有街坊上前跟他打招呼,又或熱情地反映區內狀況。
「好多謝琛哥呀,爭取到好多乒乓波枱。」「陳生,嗰邊會唔會整返啲靚枱呀?」「多啲櫈好呀,行行吓可以坐。」「好在有陳議員,房署即刻搞掂……」在梨木樹,給人的印象是,不管Mirror抑或劉德華,大概都不及陳琬琛受歡迎,因他服務了這裏好些家庭的好幾代人。
路上,除了和街坊寒暄,他也不忘着我留意沿途架設的鐵製座椅及那些經改裝後可供坐臥的花槽石壆,並信心滿滿地告訴我梨木樹邨可能是全港最多閒坐位置的屋邨。他說,因為留意到當區長者的需要——從商場回家的路途對行動不便者而言猶如大長征;架設座椅,使他們能坐坐小休,亦吸引獨居長者外出唞唞氣。
社工出身 幫人就是主軸
「梨木樹嘅特色就係,市民提出嘅嘢,我哋盡量做。」陳琬琛的辦事處每日到訪的人絡繹不絕,由樓上單位滲水,以至填表申請調遷,又或對改善環境出謀獻策……來訪者各有因由,卻鮮少從陳琬琛口中聽到「唔得」兩字;接到求助,即時聯絡有關部門處理,又或親身上陣。與其說那裏是議員辦事處,倒不如說是間有求必應的廟宇;事無大事,先找陳琬琛,彷彿成為這社區的「共識」。「因為我唔會拒絕咗先,做到就做,試咗先。」
四十多年前,陳琬琛投身社會第一份工作就是社工。他說,社工的工作性質跟議員其實極為相似,主軸都是幫人,做一名解難者。他曾加入現已解散的荃灣合一社會服務中心,該中心常組織基層市民爭取權益,在八十年代來說走得很前。除了接見梨木樹街坊,他亦代市民寫信向政府陳情,自覺有點像代議的角色,「睇到街坊嘅問題係因為我哋而得到解決。」
區議會制度在一九八二年推行。八五年,時值第二屆區議會選舉,已在梨木樹任職數年青少年社工的陳琬琛獲街坊鼓勵參選。「啲街坊話:『喂,青年人,出嚟幫吓我哋啦。』」這位青年人首次參選即高票當選。在當年雙議席選制下,一同當選的包括上一任議員何滿,但陳的得票多逾一倍,取得壓倒性勝利。
唔怕「吟噚」 梨木樹設施中有他的貢獻
他在梨木樹工作之初,該區仍是一個較新的社區;設施不足,對外交通不便,是那個年代的「開荒牛」所遇之困境。跟社工身份相比,他認為代議士的角色有時更能具體回應街坊訴求。當上區議員一刻,他便與這社區共同起步,由全邨只得一個「天光墟」形式街市,後來逐點增加兒童康樂和長者健身設施,哪怕一張棋枱一張椅子,都是爭取得來的成果。
然而,九十年代末至千禧年代初,梨木樹經歷舊邨重建,對他而言是一個挑戰。「廿幾年跟街坊建立長久嘅關係,突然間一搬,就搬走咗一大班人,大家都好唔捨得對方。新嗰班我同佢哋素未謀面,點樣同佢哋建立好嘅關係,係需要磨合。」重建完成,社區恍如新生,又有點百業待興之感,一切回到起點。
眼前的社區設施,又是陳琬琛「逐件逐件」爭取回來,但絕對不是憑空構想,而是採納街坊意見,「街坊話唔夠櫈,我哋咪加櫈。」他續說,房署每年用於改善屋邨環境的撥款金額不多,興建鞦韆架、架設有蓋行人通道等想法不能一次過實現,惟有不斷「唐僧式」地向房署提點,「石屎乒乓波枱已經溶溶爛爛,但房署覺得呢啲係咁多年嚟嘅標準,我哋就要說服佢,俾個思維佢,依家市民要嘅唔係呢啲。」他說每次改動雖然零碎,但積少成多,閒置地方得以善用,不合時宜的設施亦被改動,今天街坊對社區環境的期望已逐步實現。
區議員 確實能改變社區
陳琬琛另一教人津津樂道之往績,是o六年率領一眾梨木樹的商戶成功阻止領匯(今稱領展)收購商場,至今仍是全港唯一紀錄。力抗大集團進場,猶如大衛挑機巨人歌利亞;陳琬琛當然並非只拿着一個投石帶,而是抱着全盤謀略,當上軍師向商戶獻計,「做生意嘅,未必識得組織(行動),惟有慢慢引導佢,點樣注冊團體、點樣開會、點樣爭取市民嘅支持,點樣傳遞拒絕領匯收購嘅理由俾房署,呢個當然係一個好大嘅挑戰。」擊退領匯後,今天的梨木樹商場是少數開滿小店老店的屋邨商場,洋溢濃濃人情味。
不論是加設座椅還是保住商場,陳琬琛懂得善用區議員影響力。他坦言議員和平民百姓不同,提出意見時的「牙力」大有分別。「代議嘅角色不同之處就係,我係代表一班人嘅意見,係有代表性,更應獲得重視。」策略和經驗相輔相承,解決社區的奇難雜症,可謂事半功倍。
除了區議員身份,陳琬琛亦曾是雙料議員,九五年當選區域市政局議員,服務至九九年末前特首董建華宣布「殺局」為止。在當年的三級議會制中,市政局及區域市政局屬第二級,地區性的區議會屬第三級。陳琬琛說兩者職能分工明確,前者掌握決策實權,例如有權決定在哪裏興建社區設施、訂立文康服務收費或街市租金,以及對環境衛生的管治,主導權較高。
市政局解散後,區議會僅繼承了其諮詢權及小型工程及社區活動撥款權(註:改制後的來屆區議會將不再擁有管理或撥款審批職能),但無權決策。坊間不時質疑區議會的職能難以對社區發揮大作用,陳琬琛則不盡認同:「睇自己點樣爭取機會做嘢啦,區議員唔係發揮唔到功能嘅。點解梨木樹嘅康樂設施咁多咁新淨?如果冇區議員,或者得一個唔盡責嘅區議員,可能乜都冇。」他舉例,在肺炎疫情爆發初期,荃灣區議會成為首個贊助口罩予街坊的議會,又說,像阻止領匯入主商場這份不被看好的差事,最後還是由他站出來認頭:「你唔做又點知唔得呢?」
成績破紀錄 選票次次都升
任職梨木樹議員多年,陳琬琛的仕途也非一帆風順,但總是有驚無險,逢凶化吉。我問他,知否自己破了很多區議會的紀錄,他笑着點頭:「做區議員做得耐,總有起起跌跌,但有人同我做過統計,咁多年我嘅票都係升㗎喎。」
「你都知建制派好多資源好多人力物力,每年都會裁培人重點打擊我個區。」他笑說,對家有能力辦十次活動,自己只能辦得一次,更遑論「蛇齋餅糭」;不過他的建制對手卻次次無功而還。
除了屋邨重建,在其議員生涯中遇過最大的波折,是涉及其前屬政黨公民黨的爭議事件。二○一一年區議會改選前,先後有公民黨成員協助外傭爭取居港權及協助東涌居民就興建港珠澳大橋提司法覆核,兩次事件使該黨支持率受挫。「嗰陣個個都話,你輸梗㗎喇,唔好出嚟選啦。上門家訪,有街坊話我屋企有四五張票,如果你唔退出公民黨,我就一張票都唔俾你。」但最後,他竟沒被事件「連累」,得票較上屆上升近八百票,引證他擁有一班堅實的支持者。
「其實咁多年我都係做民生嘢,我得嘅票都係因為民生嘢,就算未有政黨支持,我都已經做緊。」本以獨立民主派身份當議員的陳琬琛,○四年加入民主黨,曾為當年立法會新界西候選人李永達「抬轎」,排在名單第二位,最後只得李永達成功當選;及後轉投公民黨。他解釋,自己認為加入政黨對處理民生問題某方面有幫助,因黨內有立法會議員坐陣,所反映之意見能到達較高層的地方。
投票給他的人 未必認同他的政見
一六年,陳琬琛獲公民黨推薦出選超級區議會議席,但因民調一直落後,選前宣佈停止選舉工程,為泛民集中票源,由於他的得票率不足百分之三,因此未能領回選舉按金;公民黨其後以網上眾籌方式為他籌得百多萬用於選舉開支。前年六月,他在宣誓前夕宣布退出公民黨。
政黨身份有時成為從政者的包袱。當整個社會陷入左右分明之局面、人人也得選邊站之際,身處任何一方也恐怕順得哥情失嫂意。但奇怪的是,在反修例風波中舉行的區議會選舉,記者接觸一個住在梨木樹的「紅底」家庭,全家票投陳琬琛,而且他們所知,他們並不是個別例子。為何全城劍拔弩張之際,選民仍能放下自身政治立場投票?「我諗正正係因為我做地區民生做得足,佢需要一個咁嘅人。選你出嚟,係想你落多啲精神時間落民生嘢。」
他續道,自己不清楚在那時局,於政治上走在「前線」是否就鐵定當選,只管繼續深耕「揼石仔」:「我諗我冇喺選舉時因社會運動得益,我政綱都係為市民解決民生問題。一路支持我嘅人都係認同我過去做嘅嘢。」而他深信,這點是不分政見的。
和街坊一起變老 是一種幸福
「我好早期就開咗議員辦事處,請人,不斷咁去做社區嘢。以前議員薪津低到不得了,先得千幾蚊,啲設備連一張櫈都係自己出。勤力嘅咪自己貼錢做,唔勤力嘅就乜都唔做淨係開會。」當年資源緊絀,他以自己社工正職的薪資撐起營運開支,除了落力爭取添置合乎街坊期望和合乎物理常識的設施之外,亦舉辦粵曲表演、一日遊等文娛活動。
他不諱言許多跟他一同出身的朋友,早已飛黃騰達、名成利就、返大陸開廠撈世界。他則選擇在地區踏踏實實,滿足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現狀。
那麼,為甚麼三十八年的精力,都花在梨木樹這個社區?「我當呢度係我嘅家,我嘅屋企人,大家一齊關心屋企嘅事,自然有個心同動力做咁耐。」當年四十多歲的中年師奶,如今變成八十多九十歲老婦。陳琬琛也由昔日的熱血青年變大叔,但熱血不改。「小朋友、老人家,幾歲到九十歲,都覺得係屋企人咁,有傾有講,(佢哋)又鍾意你做嘅嘢,當我做到我又覺得好開心。」街坊對他而言不單止是一張張選票,而是一段共同成長的關係,看着彼此變老。
議會存在 市民失去代議士
自二一年離職潮以後,荃灣區議會連同陳琬琛在內只剩八位議員,民主派只剩四人,人丁單薄。一九年區選,民主派本來奪得十七個區議會的主導權,卻常被民政司署及其他官員以議會提案不符區議會權力為由離場場避席。
陳琬琛坦言,除政治議題外,民生相關的東西現時在議會仍有討論空間,議員亦能擔當起跟進和監察作用,作為主席,協調議會的職能亦未被削弱。他慨歎,最受影響的不是議會運作,而是失去代議士的市民。
隨着大批民選議員離職,部分議會因人數不足而停擺。歷盡驚濤駭浪,荃灣區議會至今仍能大致正常地運作,更教他珍惜自己作為民選議員及主席的身份:「既然荃灣區議會仲能夠服務市民,我覺得我哋議員更應該緊守崗位,不單止做好自己角色,仲應行多步,唔好介意其他區(嘅市民)搵你。」
幼承庭訓 「唔係你嘅票就唔做咩?」
今年三月,石圍角商場的大業主以翻新為由迫遷商戶;由於該區區議員已離職多時,商戶一度求助無門。關注事件的石圍角社區聯絡人景小姐指,眾商戶曾找石圍角另一選區的現任議員求助,對方曾表示無能為力。沒有議員介入的情況下,商戶即使團結亦難有作為。陳琬琛卻跨區提供協助,為小商戶爭取押後搬遷時間十四日,以便清貨。
在搬遷限期結束前,我曾走訪受影響商戶撰寫報道;當談起陳琬琛,他們都表示十分感激,還記得有百貨店東主曾言:「佢有呢個心,喺依家呢個時勢真係好難得。」我跟陳琬琛提起,他只笑笑,淡淡回一句:「唔係你嘅票就唔做咩?你咁計住計住會好唔開心。」
「助人為快樂之本」、「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等語句,原來不只活在吳楚帆張活游年代。陳琬琛小時候日子艱苦,但阿媽教誨「唔好覺得幫人蝕底,幫得到盡量幫」常存心間,亦是他入行當社工的重要原因。「我媽媽係一個好虔誠嘅天主教徒,覺得幫人係應該。以前住徙置區,個個小朋友嘅家長都係搵我媽咪幫手湊;好多大個咗都成日返去探我媽咪。」
或許在潛而默化下,陳琬琛亦成了個不談回報的人:「你話要計,我做議員大可以跟返指引做就得,使乜廿四小時聽你電話?冇所謂啦。」他續笑說自己早習慣在睡夢中醒過來接聽電話,特別在十多年前中港婚姻風潮下,曾有一段時間社區出現很多虐妻個案,常要在深宵時分為婦女奔波,緊急尋找庇護中心。即使跟家人外遊,都要隨時standby接聽來電。「冇晒私人時間?你要計較,就唔好做區議員。」
未決定參選與否 但卅八年無愧也無憾
轉眼,今屆區議會即將完成歷史任務。隨着選制大變,議會組成方法全然不同。
「選唔選,都至少盡力做到十二月三十一號。」截至現時為止,陳琬琛仍未就自己的去留作決定,但對他和很多參選人而言,去馬、不去馬,都是艱難決定。在備受爭議的新選制下,參選人面對支持者的不同聲音。
「『發揮唔到功能,你仲入去做乜嘢?』一定有人講。但亦會有街坊話冇咗你唔得,第日點算?」他仍在反覆思量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就算係十分之一把聲音,只要我能夠入到議會,有需要嘅人仍然搵到我呢個角色。又或者係,我做咗咁多年囉,主席又做過,乜都經歷過囉,點解唔急流勇退?」
記者請他回顧自己的議員生涯,做一個總結,他道出兩組詞:其一是問心無愧,其二是無憾。
「我唔係要歷史點樣評價我,但我覺得自己幫到人,永遠覺得係一種福氣。」
有多少人,能心無旁騖做一件事做個卅八年?陳琬琛是個充滿匠人精神,真正為社區帶來「幸福感」的「區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