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明所以的戲名,一齣紀錄片,以捐贈遺體為題材,聽起來是一個毫不吸引的組合。討論生死不用濫情,從死亡談生命,一樣可以。
《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是每逢星期一下午的解剖課的時候,片中主角林先生到輔仁大學探望已經成為儲備老師的林太太的時候,是林氏父女看着林太太下葬的時候。拍攝歷時兩年,導演陳志漢再花上一年剪接,他眼中的每一個午後,都在探討活着與死亡。
紀錄片公映之前,導演剪接過兩個版本,一個是十五分鐘版本,另一個是六十分鐘的。可是拍完整部片之後,陳志漢覺得自己的心境已經不一樣。「我沒有那麼想要強調死亡這件事。」他說。於是,拍攝兩年之後,導演決定再花一年剪接。
公映的長片版本少了一點煽情,多了一點生活感,探討生死。林先生每天繼續他的救生員工作,閒時會與朋友見面喝茶,也會去KTV唱一首想念太太的《我是真愛你》。輔仁大學的蔡教授在參加親友的婚禮時,甚至與媽媽談論死後是否捐贈遺體的決定。
「死亡這件事不要看得那麼重,也不要看得那麼輕,難過是一定會有,但是生活還是要過。」就是導演陳志漢細味《靜默》後最想說的話。
用死亡看活著 就無所不談了
「大體老師算是一個怎樣的狀態?」記者問。
「他就是一個活着的狀態。」
為什麼叫活着?「因為大體老師一直在影響身邊的人。」陳志漢說。
林太太(徐玉娥)成為大體老師,是醫學生的第一個病人,帶領他們了解生死,學習解剖。林先生與女兒也因為被逼要面對她的離世,學習修補父女關係。導演也因為拍攝這部片,重新思考活着與死亡。
拍攝的時候,導演在問學生和老師是否願意成為大體老師的同時,也在問自己同一個問題。可是親眼看過解剖,陳志漢又覺得那是一件很粗暴的事情。解剖過程要把身體完全打開,把東西都拿出來,最後拼回再縫合。「當我想到自己捐贈大體後也要經歷同樣的過程,又不太敢了。」
陳志漢決定回家與太太商量,這才第一次跟太太解釋自己一直以來在拍什麼。「太太聽完之後說,不錯啊,我也捐,反正死後沒有感覺,既然可以幫助別人,就這樣。」導演哭笑不得,卻一下子明白,原來自己一直在用活着的想法,來假設自己死後的感覺。「於是我們就講好一齊捐。」
講好之後,陳志漢形容他與太太一下子就變得很放鬆,二人開始聊起許多以前不會講的事情:是哪一天他對她太兇,或是哪一天對不起她,統統把它講完。「當你跟一個人連死亡都可以談論的時候,你會發現所有東西在死亡之前都是很渺小的。」
泡在福爾馬林的媽媽仍「活著」
儘管每個人出生開始就步向死亡,可是大部分人都不想談論死亡。在片中,林先生與女兒在林太太離世兩年多之後,快要完成大體老師的使命而需要決定安葬地點的時候,二人才第一次深入地對話。女兒這才知道母親為什麼想成為大體老師,為什麼住在嘉義卻捐到台北的輔仁大學。父親也是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女兒不喜歡母親成為大體老師,為什麼女兒堅持要安葬在嘉義。
陳志漢記得最深刻的一句說話,正正是女兒林惠汝在告別儀式說的一番話。「她想謝謝現場的老師同學們,陪她媽媽走完生命最後一段路。」陳志漢憶述。他覺得這段說話很特別,因為女兒曾經認為媽媽已經不在那個泡在福爾馬林的遺體,為什麼女兒會覺得媽媽仍是「活着」?「我這才明白她其實很在意媽媽成為大體老師,但是到今天她已經接受了這是媽媽的心願。」
「這一切就像林太太在背後發功,幫助二人修復父女關係。」陳志漢笑說。
看着林氏父女的互動,也讓陳志漢想到自己與母親的關係。小時候,陳志漢與媽媽去爬山,媽媽總是爬得很快。近年媽媽老了,爬山爬得慢了,陳志漢才第一次清楚意識到,媽媽也會有去世的一天。「那時候,這個想法只是在腦海中飄過,我也沒有辦法去接受這個事實。」陳志漢說。
直到紀錄片上映,媽媽看完影片,主動跟陳志漢說:「那個樹葬的地方不錯,以後我也在那邊好了。」這是兩母子第一次談到死亡。「現在,我知道她的心意,將來就知道該如何處理她的後事。這對於我們一家人而言,是一個很大的突破。」
不理性的一次拍攝
陳志漢導演在各個訪問之中都曾提及,《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不是一部捐贈遺體的宣傳片。他只是藉由大體老師這個話題,探討生與死是什麼一回事。導演本來以為自己是一個理性的記錄者,沒想到因為林太太,他也體會到片中主角的感覺。
大體老師正式上課的第一天,陳志漢與其他大體老師的家屬也在場參與告別儀式。空氣中是刺鼻的福爾馬林,解剖桌上躺着的其中一位老師就是林太太。一眾家屬坐在後排,聽着醫學生讀出莊嚴的誓詞,林先生的眼淚就是眼眶中打轉。解剖桌的末端,還貼着一張大體老師的個人簡介。
49歲的徐玉娥,個性一欄寫着「堅強、內向、喜愛做家事,生病時仍堅持自己打理生活」,一生人最快樂的事是「經常和家人去露營,遊山玩水」,最難過的時刻當然是「發現自己病情已經很嚴重,忍不住向家人哭訴」。她決定捐出大體,因為「死後身體終歸塵土,不如捐出做更有意義的事,讓學生了解人體,以利學習,將來可以減少醫療失誤。」
「那一刀切下去,我才發現,原來林太太也是我的一個朋友。」直到他看到林太太被解剖的那一刀,才發現自己心裏很難過,只能隨着林先生一家人趕快離開現場,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一回事。
「我拍紀錄片也十幾年,從沒遇過這種狀況。」陳志漢這才體會到,林先生知道太太要被解剖後痛哭不捨的心情,也明白教導解剖學的蔡教授,為何無法接受媽媽想要成為大體老師,也不希望媽媽的大體捐贈到自己任教的大學。
同時,陳志漢也開始替林先生擔心,遺體火化之後,林先生不能再每個月探望太太,到時候要怎麼辦?林太太火化之後,林先生當晚還把骨灰放在床頭共眠。最後,陳志漢在林先生的臉書上找到答案。「林先生會去樹葬的地方,對著那一棵樹獻花,他還是可以對着大樹說話,看見大樹長高了,他也高興。」陳志漢笑說。
在有限中領悟生死
紀錄片於3月在台灣公映之後,迴響甚大,現在還一直巡迴全台放映。安樂影片有限公司在康城影展觀映後,已決定購入香港的發行權。製片李孟津在社談會分享時,亦感謝香港大學遺體捐贈計劃促成影片在港上映。訪問當日,導演正要出席香港大學舉行的首映禮。採訪開始之前,導演希望可以在戲院多留一會,看過片頭才開始訪問。在旁看着導演,還有觀眾屏息以待,也感受到導演對影片抱有多大期望。
「我跟朋友提起自己拍了一部關於大體老師的紀錄片,他們都怕自己看完之後不捐大體會不好意思。」陳志漢笑說。「其實最重要不是人們決定捐還是不要捐,而是大家明白自己對生命有自主權。」正如女兒在訪問時所講,「如果媽媽沒有離開,我不會認真思考活著要幹什麼。」
導演最想對觀眾說的一番說話,就是「不要把死亡看得那麼重,它不是所有東西的結束,也不要把它看得太隨便,隨便結束自己生命,因為你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好好珍惜現在有的生命,好好去做應該要做的事情--活着的人永遠是最重要。」
香港大學「大體老師」遺體捐贈計劃:
www.med.hku.hk/bd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