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從那天起,施伯的那隻額頭上的眼睛,始終停着那根像手機SIM卡大小的金剛杵。我們如常的上課、考試,下課大家哈啦、追逐,但施伯的第三隻眼,就麼被阿碧的法寶,像一隻快速輝赤的蜂鳥,停頓釘住在虹膜前一公分處,我在人羣中搜尋阿碧,她還是那麼纖弱,那麼不起眼。誰知道,也許她拱起的肩頭,乃至胸部發育不良,制服下沒有引人遐想的隆起,是因為她必須無時無刻不運力控制那只像地心熔漿火紅翻滾的,眼中的憤怒和毀滅。
只有我一直關注着施伯的那只眼,因為我就坐在他的旁邊。他自那次砍掉了阿梵的其中一顆頭顱,又被莫名其妙冒出的「不特殊女孩」阿碧給封印了,自然變得鬱鬱寡歡,像臉上冒滿膿頭青春痘的自卑高中生,總是在打瞌睡。
你或許會問我:那阿梵呢?他那被砍掉了一顆頭之後,又從腔子裏冒出四顆頭之後的怪異模樣,如何在班上仍如魚得水,保持男偶像的地位?沒有人覺得教室裏有個「四頭人」是很可怕的事嗎?
但我想說明:那天的大亂鬥之後,世界其實像銀箔紙,只存在於施伯的那隻眼和阿碧的金剛杵之間,也就是說,照好萊塢電影的演法,「世界已經毀滅了」,阿碧以鑼鈸封住毀滅之神的雙耳,只是一種諾亞方舟式的,外太空孤伶伶一艘太空船的蒙蔽脫逃,事實上沒有東西脫逃了,阿碧只是藏了一小段熒幕跳閃的,「神打了個呵欠」,藏在毀滅之眼所照看的死角。那就像,那就像曾經有個小說家寫過的一個短篇:一羣小孩在玩捉迷藏的遊戲,阿碧讓整個教室的我們(包括頸部如海葵正冒出還沒撐飽成圓形之頭顱的阿梵),全躲在那個當鬼的施伯所看不到的,拐角的拐角。
至於阿梵,被砍掉了一顆頭而又冒出四顆頭的神祇,必然是不完整的神祇,原有兩隻手無法幫四顆頭摳鼻屎,那樣的配置缺陷。事實上,我知道阿梵在頭顱被砍掉之瞬,早就驚嚇翻滾,狼狽翻逃到天鵝座,距離太陽六千零七十光年,有一雙星系統,那裏有個黑洞及其超巨星變星的孿生兄弟,這裏在遠古時候就傳說是個渡口,專門搭載欲往天河的旅者。阿梵彈飛到那麼遠,全身汗濕,驚甫未定,確定在這荒蕪的星際墳場,才算逃離施伯的滅絕大爆炸,阿梵新冒出的那四顆頭,就像蔫頹的曇花啊,笑臉、哭臉、恐懼的臉,作為神應該哀憫的臉,全脫水啦。那時的阿梵,根本忘記那奮勇跳出,拯救他的,那個不起眼的女孩。更別說那還被停頓在施伯毀滅之眼,那麼貼近一公分處,這個銀箔世界。
好吧,我要說說阿碧的故事。有一次,我在學校的焚化爐通往工藝教室的走廊,看見阿碧孤伶伶地走着,我追上去,喊她:「阿碧。」
她似乎嚇了一跳,轉過臉,她的眼珠子是銀白色的,彷彿眼瞳被人用鑷子夾走了。我要怎麼描述這樣一個女子的臉。就像是,二十世紀初中國現代史,曾經描述過某種女子,被出遠門老公拋棄,他們跑去大城市自由戀愛,甚至和全身是花柳病的煙花女子混在弄堂書寓裏一起抽大煙,或是跑去革命糊里糊塗被自己點燃延遲爆炸跑回去看卻爆了的爛火藥炸死,那些廢男留在家鄉,被鄰里瞧不起,沒有性生活,卻要侍候公婆和妯娌的不幸女人的臉。但阿碧,我多想告訴她,那次之後,我就愛上她了。事實上,那個像把眼睛貼在手機屏幕的施伯,有次咕噥了一句:「阿碧就是我的白內障。」我懷疑連這個邪氣的天才,也愛上阿碧了。這是一個奇怪的觀看,很像是,哈伯望遠鏡。
一隻飛到外太空的眼睛,一種所謂「廣域與行星照相機」,「高解析攝譜儀」、「暗天體攝譜儀」,當然那個光學球面的弧度,在設計上產生了非常細微的誤差,後來科學家又嘗試發射一個像可拋式的隱形眼鏡,在地球軌道之外幫那隻羽視之眼「戴上眼鏡」。我扯遠了,但施伯確實相信,在他的第三隻眼,角膜前方一釐米處的那根金屬棒,可以讓他觀測宇宙的年齡,他忘記了他是原本那個毀滅的創造者,卻興致勃勃好像加入一個觀測隊,你我知道,我們現在還能這樣說話,是因為施伯的第三隻眼終於沒看成,被那隻眼睛「看見」的事物,未有不灰飛煙滅者啊。
阿碧成了這零點一秒,或說零點一公分之瞬,這個攤平宇宙(或說差一點點不存在宇宙)的媽祖、觀世音、聖母瑪麗亞。是的、是的,我沒有唬爛,相信你也聽出來了,我們現在所被包裹其中的那個膠囊,不,那個歷史,包括非洲第一批智人開始向亞洲、歐洲遷徙,屠殺了尼安德塔人,滅絕了包括渡渡鳥、史德拉海牛、開普敦獅、中國犀牛、斑驢、袋狼、愛爾蘭大角鹿、猛瑪象……等一百五十萬種動物,然後出現了埃及金字塔、春秋戰國、佛陀、羅馬帝國、耶穌、十字軍東征、蒙古帝國、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一切戰爭、大屠殺、瘟疫、宗教、君王的名字、女人的肉體、經卷、火藥、監獄、船舶、香料、穀物、詩歌、戲劇、黃金……,這些全部是在施伯那「被封印的內視」,一眨眼已千萬年,期內演化的小人兒,後來其中一支叫「蘇聯」的國家,曾派出一架長程轟炸機,載了雷射武器,意圖將「外太空那根監視一切的金屬棒子」殲滅,還好沒有成功,否則施伯的「毀滅之眼」就看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