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地限期前 紀錄片《木送》見證志記鎅木廠權哥堅持鋸木 無力中也可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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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地限期前 紀錄片《木送》見證志記鎅木廠權哥堅持鋸木 無力中也可好好生活

05.03.2025
黃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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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去瓦遮頭,陽光曬得白晃晃的臨時木廠裏,志記鎅木廠老闆王鴻權(權哥)說:「這是借來的地方,可能也是借來的時間。」近年北部都會區工程上馬,位於古洞北新發展區第一期的志記在二〇二二年被收地圍封後,默默搬到轉角不遠處的暫借地,紀錄片《木送》記錄了此前五年間的人和事。喘口氣不到兩年半,第二期收地或在今年三月進行,附近的悅和醬園也面臨同樣命運。面對看似無可逆轉的結局,本是文字記者的韓潔瑤努力自學拍片剪片執聲,自費送檢上映,在發展巨輪下,做這些有何意義?甚至連權哥,在收地後沮喪一刻,也對韓潔瑤說:「還拍來做甚麼?」但她想記下,「人在這個地方、這個時代的痕跡是怎樣的呢?」

最近,韓潔瑤整天忙着宣傳、回覆各種訊息,常常頭痛。電影正式放映後的某天,她決定飯也不吃,獨個跑到通往衛奕信徑三段的五百級石階前,「一條氣,嬲嬲地,甚麼都不管了,『chur』了上去。」爬上山後,神奇地痛沒了。

《木送》紀錄片導演韓潔瑤
《木送》紀錄片導演韓潔瑤

「可能是回到自然,再沒有東西推你。」她笑着,目裏有光:「做甚麼都好,跟自己的步伐是最舒服的—有一個呼吸在,就可以的了。」七十後的她說:「『五十知天命』,最老土的東西原來是真的。」另一邊廂,權哥常說人類由樹走下來,要回歸大自然。老人言與百年的樹木中,是否真的藏着天命?

被木廠規模、香氣震撼

樓高兩層、面積達一萬多呎的木廠內,一棟棟圓木橫躺堆疊成山,「嘩,這麼大的?」二○一五年,韓潔瑤到古洞村民家參加豉油班,隨朋友參觀志記,震撼於香港竟然還有規模如此大的木廠。後來她帶朋友再訪,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很香的白蘭味,半疑地問權哥是有養花嗎?他邊鎅着木邊答:「就是木味囉。」那股香氣正正從他在鎅的木中漾開。權哥說罷就繼續專注工作,沒再給她問出木的名字。

大半生也在志記鎅木廠工作的權哥
大半生也在志記鎅木廠工作的權哥
二〇二〇年,本刊記錄志記鎅木廠老闆權哥面對收地的最後時刻。
二〇二〇年,本刊記錄志記鎅木廠老闆權哥面對收地的最後時刻。

這些都是志記鎅木廠原址在未被夷平前的景象。志記於一九四八年權哥父親王志在北角渣華道創立,同年王鴻權出生。後來木廠先後因北角邨、柴灣公園、柴灣地鐵、東區走廊發展而四度搬遷。一九八二年,權哥一家與受上水馬路工程影響需遷拆的一眾木廠老闆合資購買古洞一幅地皮的經營權,自此落戶新界東北一隅。其後王志離世,權哥接手。多年來木廠接收過不少政府部門的棄木去循環再造,包括中電舊燈柱、灣仔碼頭防撞木等,近年又舉辦木工班,頗受歡迎。廠房曾為《寒戰2》取景地,亦是香港碩果僅存的鎅木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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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勞動之歌

志記的「鎮廠之寶」是底座深入地牢、地面部分近兩個人高、逾五十年歷史的企頭鋸,以及直徑達四十八吋、逾六十年歷史的皮帶鋸,韓潔瑤二○一六年來採訪時聽過它鎅木時的聲音,又聽過權哥「開鋸路」—左右地拉動鋸鐮,增加鋸片切口面積:「它原來每一下都在『剔,剔,剔』。」她想:這不就是勞動之歌嗎?她把部分聲音收錄到採訪短片中,但仍有各種不同的機器聲無法記下,也難用文字形容,她忍不住想:如果拍到紀錄片就好了。

直徑達四十八吋、逾六十年歷史的皮帶鋸。
直徑達四十八吋、逾六十年歷史的皮帶鋸。

此後她間中會去探望村民和權哥,二○一八年有天他說:政府來度尺準備收地了。她直覺要把木廠拍下,於是聯絡前攝記同事傅俊偉,見到、想到甚麼都先拍下。《木送》由是記下了木廠的遺像,也見證權哥由開朗地教木凳班,到木廠被圍封後三天,雨中沉鬱的身影。

當時韓潔瑤心知權哥被收地不好受,過了三天才去找他,但權哥依然鬱悶難抒,一度傷心問:「還拍來做甚麼?」但她沒因而自我質疑,一直很清楚拍攝的意義:「想留個印記。」她覺得最遠的距離是遺忘,「但你記錄這件事,原來它就存在過,或者其實是繼續存在。」

《木送》劇照
《木送》劇照

大歷史下小人物的生存

拍攝的五年間,她發現自己想記住的不止是木廠的聲畫,而是生命——最初她會想拍木廠,也是被權哥那種匠人精神所觸動。有觀眾說看到了權哥的堅韌,權哥說電影抬舉了他,韓潔瑤說:「我不是要去歌頌一個人,我是想記下在這片土地上,遇到這個時代,人其實怎樣繼續生活。」包括權哥,也包括在片中出現過的人。

木廠遷到暫借之地一年後,她以長鏡頭拍下權哥用新買的二手小型吊車笨拙地運木,要伙計從旁不時扶正木頭方向,和之前用大型吊機按個掣就輕易處理無數木頭驟成對比。她說這不是要表現他的堅持,「只是每次見到他,他就在做這些事。」她想呈現小人物的生存:「你生存追求甚麼?追求保留你認同、有價值的東西。」

《木送》電影海報
《木送》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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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潔瑤說,木廠被強行圍封後,政府還予志記的「鎮廠之寶」企頭鋸變成一堆不成形狀的廢鐵,許多重要部件失蹤。其他工具都不見了,只餘下一把二十吋長的手提鏈鋸,但權哥就站在直徑六十吋的木頭上,繼續提起鋸逐吋推動,「真的是刀仔鋸大樹。」韓潔瑤說。「那一刻,我找到了這套片的靈魂。」她有種共鳴:「那時是疫情,可能我自己也覺得現實中很無力——跟他一樣,(自己也像)間廠被人收了,全都沒了。但他還在那裏做。」她說。「那一刻,其實你是記他,也是記自己。」

 

從木碎到木廠   無法留住的惋惜

二○一八年,超強颱風「山竹」襲港,塌樹報告超過六萬宗,其後權哥四出回收樹木,包括一間中學門前陪伴師生多年的大樹。片中權哥專注地鋸動木頭,有學生在樹梢前拍照留念。另一幕,權哥來到一個農場,看見來自環保署園林廢物回收中心Y・PARK的木碎,不由得摸着惋惜道:「唉,浪費了,浪費了。」—Y・PARK是政府在颱風山竹後臨時發展而成,負責將長度六米或以下的樹幹和桃花等園林廢物回收再造,製成既定尺寸的木板、木方、木碎及木糠等,但無法如私營木廠般按客人要求靈活開木。最近Y・PARK需遷至新址,面積由原本的二點五公頃減逾半至一公頃。

二○一八年,超強颱風「山竹」襲港,塌樹報告超過六萬宗,其後權哥四出回收樹木。
二○一八年,超強颱風「山竹」襲港,塌樹報告超過六萬宗,其後權哥四出回收樹木。

片中權哥嘆說:「這頭說環保,那頭把可以解決問題的工廠消滅了,環保,不過是一個口號。」志記多年來一直憑僅萬呎之地回收廢木,本身亦成為了香港戰後復甦和木業發展的見證者。

韓潔瑤嘆指那兩部有半世紀歷史的大鋸其實搬不了,「真的要有具識見的人,特事特辦。」她說像台灣猴硐會將礦場原址保留,甚至發展小火車進礦洞,成為旅遊點。「發展不是夷為平地,再說我好厲害,做一個全新的規劃下去。已經有價值的東西,怎麼要消滅了它呢?」

志記鎅木廠臨時廠址,露天、沒有蓬頂,而且也將再次面對收地。(圖片由韓潔瑤提供)
志記鎅木廠臨時廠址,露天、沒有蓬頂,而且也將再次面對收地。(圖片由韓潔瑤提供)

絕處可能是開始

映後談中有觀眾問到,雖感木廠重要,只是即使找到地,鎅木行業似乎也無人繼承,還可以做到多久?韓潔瑤說,本以為片中有些入了鏡的年輕人只是工作坊參加者,但後來發現是義務輔助權哥鎅木的人,最近又聽說有本業不是做木的年輕人想承接。「我們識見有限,不會知之後如何的。」她說。「看似絕處其實可能是另一個開始。」她在《木送》海報寫上:the end is where we start from。

在公民社會沉寂的這幾年,城裏彷彿只剩下北上消費、「由治及興」。韓潔瑤曾主動叩門尋找資金、場地,亦有社福界人士找上門來洽談放映,最後也沒有下文。但《木送》二○二四年九月入選香港亞洲電影節後,她開始受到機構邀請放映,也有人在戲院私人包場,後再獲戲院設特別場放映,場次一再爆滿。不少人觀影後發問:究竟有甚麼可以幫助權哥?有人建議要找NGO合作,有人說應開outlet、做marketing把權哥用廢木再造成的傢俬推出去;有專業人士反思即使在制度裏,是否也可以嘗試不做機械人?這些觀眾的思考對韓潔瑤而言都是驚喜。

《木送》導演韓潔瑤與權哥及攝影師傅俊偉(右)的合照(圖片由韓潔瑤提供)
《木送》導演韓潔瑤與權哥及攝影師傅俊偉(右)的合照(圖片由韓潔瑤提供)

素人導演一腳踼

權哥「刀仔鋸大樹」一幕,也是意料之外的激勵:「他繼續鎅,ok,我就繼續在這個地方,好好地生活。」韓潔瑤很想把這信息傳給香港人,憑着這一念,在電腦前一坐下,朝十晚二地就是一年半,散光加深,眼鏡也換掉了三副。

拍這套紀錄片前,她上過紀錄片導演張虹的剪片班,那時要捉住職員幫忙操作才能完成,如今她卻咬緊牙關自學,逐樣功能摸索,上字幕、調聲、找配樂、設計海報、宣傳、送檢等,全都一腳踢。雖然辛苦,但也成為一個範例——一、兩個人都可以做出一套獨立電影。

她笑言如果當初知道放映那麼難,未必會有後面的故事,「大家都會用一套很固有、很計算的標準,但在這件事上面,你計算就……」面對發展也一樣,「如果權哥當初覺得收地了,那躺平吧,又怎麼會有後面的故事呢?」縱使結果未如人意,但最近權哥在映後談面對眾人的支持時,總笑得像個聖誕老人。當初他聽韓潔瑤說要紀錄木廠,十分歡迎,希望讓更多年輕人認識木業,「很多人不看好,但不代表不好嘛。」如今見到大家認同,「有種鼓勵的作用。」

窮則變 變則通

見到紀錄片上映,權哥也很高興,有空便參加映後談,說要支持導演。這天他戴上用小葉紫檀磨成的木珠手鏈,燈光下顯出一圈圈光澤。紫檀木是瀕危物種,卻在其他木廠結業時成了垃圾,是他數十年前去拯救回來的。「(紫檀)成材都要三四百年, 你斬了哪裏有得種回來?」他說:「要珍惜上天給你的資源。」

木廠被圍封後,他堅持要取回七百噸木頭,政府歸還了一部分,工具卻幾乎全失,人人也叫權哥不要再鎅木,「但就像跌了銀包,你很心急找,找到了,可能錢全不見了,但身份證還在,有種失而復得。」他想: 「窮則變,變則通。」後來又買了部中型皮帶鋸、自建臨時遮蔭頂蓋保護機器,木廠漸漸重新成形。

 在這時代,劇變不斷,未來不易掌握,但權哥選擇用另一種心態去面對。如今他仍在鋸木,把木材供給木箱舖,製成空運公司用的貨架。面對三月的收地期限,他看向遠方:「寄望是(木廠)能夠延續,給後來者有個聚腳點,就很滿足了。」他說。 「如果連我也放棄,可能這個希望就會湮滅了。」他看到有很多對木有興趣的年輕人:「為何不給機會呢?」

韓潔瑤聽過人說權哥年紀大,廠收了也好,「但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能量,不是由旁人說他行不行。」

木本多元,韓潔瑤說:「多元就是最好,你不要鐵板一塊。」權哥也說:「有不同行業才是完整的社會。
木本多元,韓潔瑤說:「多元就是最好,你不要鐵板一塊。」權哥也說:「有不同行業才是完整的社會。

 

一定要回歸大自然

早前權哥特別開了場木工班,他說多年來參與過的有律師、醫生、社 工、警察,「他們為何要來?因為在一個競爭的社會中,希望得到一個簡單 的東西,鬆弛自己。」他至今還是很樂意去教,也希望教他們自然界的互相依賴、平衡。「現在個個拿手機或 者AI,其實處境很脆弱。」他語重心長地說。「如果沒有電腦、衛星的指引,日後人會變了全部無知,樣樣都不懂,終有一日滅亡都不奇。」

權哥說:「一定要回歸大自然。」韓潔瑤也覺得,人回到自然是最舒服的。在她的鏡頭下,更見證權哥從自然中悟出許多道理——紀錄 片中他教人揼木:「如果你『哎呀好驚』,反而會窒礙了道力。」面對各種未知與困難,一般人或會退卻、恐懼,韓潔瑤卻笑指權哥常說:「怕甚麼啊?」許多觀眾覺得權哥面對收地似乎總是很樂觀、淡定,她說他其實也有憂慮,但相信自己在做的事情對社會有益,就繼續努力去做,「每次去拍他,他都是這樣鋸。但原來當每一步盡力去做,有些東西是不同了。」

韓潔瑤跟權哥一樣,同樣相信人應該回歸自然。
韓潔瑤跟權哥一樣,同樣相信人應該回歸自然。
面對收地,權哥寄望木廠能夠延續,給後來者有個聚腳點。
面對收地,權哥寄望木廠能夠延續,給後來者有個聚腳點。
黃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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