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叔.叔》導演楊曜愷: 為老年同志打開一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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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叔.叔》導演楊曜愷: 為老年同志打開一道門

05.05.2020
梁俊棋 部分圖片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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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自小隱約發現自己喜歡同性,但從不知同性戀為何物。文革時期偷渡來港後,在社會約定俗成下,與沒有感情的妻子成婚,並誕下六名子女。至兒女出身了,始探索自己的性向。年近六十,才初嚐初戀,跟男友告白,一顆心會恍如十六歲的小伙子卜卜在跳。最終他們還是要強忍着痛分手,因對方要他離開家庭。李叔覺得這個家是這生引以為傲的成就,又怎能輕易放下?

這是香港的第一代同志的故事,他們出生於五十年代以前,亦是成長在同性戀被判定有罪的年代。對同性戀不甚認識,肩負起傳統結婚生子的責任,到同性戀於一九九〇年非刑事化了,然而家庭、社會依舊是束縛,是這代同志俯拾皆是的經歷。

出櫃於這代同志很重要,但這群被社會遺忘的同志,或要把這不能說的祕密帶至棺木中。導演楊曜愷(Ray Yeung),拍下《叔.叔》,李叔也成了戲中主角阿柏的雛型。他決心把他們的故事說出來,「電影能打開一道門讓人看見這些人的世界。」

楊曜愷希望《叔.叔》能忠實反映香港第一代同志的故事。
楊曜愷希望《叔.叔》能忠實反映香港第一代同志的故事。

成世無出櫃後悔嗎?

訪問這天是陽光燦爛的一天,望見Ray從遠處走來,我們相互揮手。相見感覺他很有朝氣也隨和,而他也很着重形象,往往也是一身醒目整齊的衣着。這天他穿着黑色夾克,甚有風格地把拉鏈半拉。問他如何看第一套港產片就已在金馬獎、金像獎得到多項提名,他回應道:「贏不贏……贏當然好過不贏,但已經使人聚焦了這部戲的故事,已做了我想做的。」

記者徐徐取出啟發Ray拍攝《叔.叔》的《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一書,他興致勃勃地談起拍攝源起。他很記得書中最觸動他的,是作者江紹祺問其中的李叔,有否後悔整輩子沒出櫃?他的答案讓Ray出其不意,「他說之前從大陸游水過來什麼也沒有,現在老婆會煲湯給他,兒女又會給錢他花,沒什麼好後悔。」這顛覆了他的想法,「我們這輩覺得出櫃很重要,一定要做回自己,不然會很後悔,you never be youself。」

《叔.叔》故事的藍本,取材自《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一書。
《叔.叔》故事的藍本,取材自《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一書。

Ray對這群體深生興趣,開始邀約他們訪談,發現了他們更多的苦況。電影中超仔的角色,就是取材自曾家訪的獨居老同志伍梅神婆。年紀老邁的他行動不便,打算申請政府的送飯服務,但因害怕在事前家訪時,對方看見自己滿屋的Hello Kitty的目光,於是把心一橫,連同其他心愛的私人物品一併扔掉。

另一令他深刻的,是沒有放進戲中的故事。老人與男友一起三十年了,但家人一直蒙在鼓裏。他說死前會寫封信叫家人不要來喪禮,因怕男友不懂處理那情境。「這就是到死也不能讓人知道,要計劃到如此,即是他的內心盛載很大罪疚與羞恥感。」

原本書中還有些人他想約見,但原來已離世了,這令他更覺得須把他們的故事拍成電影,「如果不說,他們很多七、八十歲都相繼走了,下一個世代的看法就已不一樣了。」而且,至少還能讓當中的老人,從銀幕上看見埋藏在心中多年的鬱結被人明白。

想說的還有長者問題

還原老同志生活背後,Ray可花了不少工夫,電影足足籌備了四年多才拍攝。旁人總會覺得創作人該是放浪形駭,他卻是出奇的自律。不管是否有靈感,他總風雨不改,每日朝早七時安坐工作桌前構思劇本,直寫到午飯時間。之後,或會做資料搜集、訪談,或做運動,腦海其實也禁不住思索新點子。他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寫了二十稿終告完成。他更會細心地為演員寫下人物小傳,「大家互相知道背景,說一句也會猜到對方在想什麼,就自然像家人或朋友。」甚至只有數句對白的演員,也會得到一份簡單的小傳,無怪乎不少評論也稱許演員把複雜情感演繹得自然。

而看《叔.叔》,叫記者津津樂道的,還包括映後談的分享,因為聽後始發現電影暗藏不少小節,背後意味深長。電影想說的不只同志間的關係,也引伸呈現這族群於社會面對的困境,同時探索家的羈絆,並反思傳統的束縛。

同志以外,電影想說的還有長者問題,是每個家中有長輩的人看着也會有共鳴。Ray說:「很多人看完,也會覺得老人家還會搞這些嗎?」家人老了,我們往往主要只會關心他們的健康,「很多時我們都只叫他們穿多件衫呀,或問有沒有看醫生?其實有沒有認真問他們心裏在想什麼呢?」 老人們內心其實還有不同慾求,不是到了某個年齡,整個人就突然變得平面了。Ray想觀眾看電影時,也思考一下我們其實應該如何才是真正關懷老人家。

《叔·叔》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叔·叔》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我的華人同志故事

拍攝小眾故事背後,其實Ray也不是一個遵從主流方向走的人。昔日曾依從家人意見,大學讀法律,順理成章成為律師。做了兩年卻發現人生需要另換跑道,「頂唔順,真的好悶好悶好悶,很不想做下去。」其時已年近三十,自己喜歡電影,又想起自小已想像力豐富,常玩角色扮演,墮入自我陶醉的世界。於是,重新背起書包修讀電影。

他頭兩部長片《我愛斷背衫》、《紐約斷背衫》,題材也是小眾中的小眾,分別說出英美兩地的華人同志故事,因他對此有所經歷……十三歲的他被家人送往英國寄宿學校,原本滿心期待開展新生活,誰料抵埗後迎頭而來是一盆冷水,遇上種族歧視。這,是於温室長大的他陌生的名詞。走廊上聲聲”Hey chinky”,吃飯時又被模仿中式英語來譏笑。「十幾歲,正正是建立自我認同的時候,這對我有頗大影響。」男孩於是努力融入,學好英語、生活變得西化。別人問他從前會吃什麼,他就連忙稱自己不吃飯的。

長大後,自己猶如《紐約斷背衫》主角Ryan,不會跟亞洲人拍拖。他心生奇怪,細想下發覺內心認為跟白人拍拖,才會覺得自己的身份可接受點。他把親身經歷化為電影題材,談同志,也談種族歧視。而在追逐光影道途上,他覺得拍攝不少LGBT題材的導演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對他猶有啟蒙。艾慕杜華的電影很多時會說到社會不太正常一面,但總能讓觀眾投入角色的想法,產生共鳴。他說也希望自己的電影帶來一點影響,「重要是觸動到人,明白到平時不太關注的人的境況。」

拍小眾題材的難

拍一套電影已殊不容易,若題材還是小眾的話,難題自然多上幾倍。選角是一大難題,始終要年過六十的演員飾演男同志,還要有同性床戲,不少人都因擱不下心中的包袱而回絕。但Ray為找到合適人選,不辭勞苦看不同影視作品物色,遇上覺得有機會的,可以的話每個人也會約幾次訪談。有天,他看了太保於《明媚時光》飾演的父親,覺得他有着滿懷心事,卻不懂表達的氣質,符合角色阿柏的形象,就飛往台灣找他。太保在一個分享中說起:「好似好恐怖喎,有個導演來台灣見你,究竟所為何事呢?」古有三顧草廬,Ray也飛往台灣三次拜訪,誠意終打動了太保。整套戲約見了過百演員選角,足足一年才敲定所有演員。

《叔·叔》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叔·叔》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籌集拍攝資金,是接下來的難題。與商業大片有別,要找到廣告商贊助,自然是不用想的事。Ray原本想申請政府資助,申請過電影發展基金,但因不夠商業而得不到投資;也找過香港藝術發展局,電影始終是劇情片不夠實驗性,最後也無功而還。他也把劇本給了關錦鵬導演,走訪了中台,還是找不到投資者。是以他左思右想,想着如何令這套戲的成本再減省一點,重寫了部分,如把場境由醫院變成跌打舖。最後,靠的是同志圈的網絡,他找來一班同志聽圍讀,着他們給意見,再問有沒有興趣投資。

「但其實也難,因劇本是淡淡的,沒有妻子發現丈夫是同志而大吵大鬧,兒子也沒因發現父親是同志而趕他出家門。」因Ray想當事人看回電影時,覺得自己的故事沒有給誇張了,亦呈現原著口述歷史的質感。即使會令部分投資者卻步,他還是堅持猶如紀錄片般,樸實地描述這班老同志的境況。

《叔·叔》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叔·叔》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同志影展終現果效

其實除了導演,Ray還有另一身份,他自二〇〇〇起接手籌辦香港同志影展。這二十年種下的,今日終見收成。「由開始一講同志電影,直男會『吓?』,或用恥笑的態度,現在很多已不再是這樣了。」他說一些直男來看《叔.叔》試映,也會覺得有些時刻,讓他們看着感動。同志電影節由一九八九年開始,一九九七年曾停辦,Ray選擇接手,是因為覺得香港不可能沒有同志電影節。

自同性戀非刑事化後,同志除了在影視上的形象逐漸不再那麼負面,不同的同志組織也相繼出現,國際不恐同日的香港遊行亦於二〇〇五年開始。二〇〇八年就開始香港同志遊行,十年後更創下一萬二千人參與的高峰。可是,同性戀相關的律例卻沒有太大進展。「其實是慢的,因政府不會自動自覺去做。全是我們覺得有不公平的就去訴訟。近幾年大的改變,都是私人控訴的。」

由過去到現在,同志在社會日漸被接受,都是一步步努力走出來的。台灣去年通過同志婚姻合法化,Ray覺得香港要走的路還遠着。他也笑言:「如果不准做同志電影節,要地下搞,我也會繼續做,除非俾人拉去坐監啦。」最近,他還開始做資料搜集,籌備下一套同志港產片,再為同志與社會間的那道門打開多一點點。

楊曜愷,2000年接手主辦香港同志影展。首部同志長片《我愛斷背衫》,2005年於鹿特丹國際影展首映;第二部電影《紐約斷背衫》聖地亞哥FilmOut同志影展最佳劇本。憑《叔.叔》,獲得第3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及編劇提名。

梁俊棋 部分圖片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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