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前退後,抬腿踢腳,直拳、左勾拳、上勾拳,拳拳有聲,Bonnie(陳韋華)的眼神凌厲得讓攝影師連聲叫好。狂攻一輪,打到面紅氣喘,Bonnie才稍事休息。「這個女生,開罪不得。」攝影師悄悄跟我說。
未幾,健身教練Ivan拿出踏步板。中風之後,Bonnie的右邊下半身特別弱,物理治療師曾叮囑健身教練,要加強訓練弱項。踏步板只有一級,Bonnie要做的動作也很簡單,就是循環上落樓梯。
踏上左腳,右腳跟上,左腳落地,再到右腳,順利完成。
換一隻腳看看?先踏右腳,踏不準,放下;踏上右腳,有點踩空,放下;再踏右腳,這次終於拿捏到重心,盆骨和核心肌肉一同發力,帶動向上,左腳再跟上。停一停,想一想,右腳先落地,重心要轉移,感受到肌肉用力了嗎,好像用對力了,Bonnie的左手下意識想抓住教練的扶手多一點,右腳才緩媛放下,再到左腳,捏一把汗,完成。
「出事之前要做stepper,沒想到出事之後都要做。」Bonnie笑說,無奈之中也有點自豪。
復康黃金期或因支援不足而錯失
假如Bonnie不拿柺杖,從外觀看來,她與一般女士無異。誰會想到,不到一年前,Bonnie曾住院五十三日,其中四十幾日只能插喉,靠營養奶維持生命?那時,她擔心的不是右腳能否拿穩重心,而是能否恢復吞嚥能力。「最差的情況,是需要在肚皮開一個洞,將灌食管直插胃部。」一開造口,就是一世。「雖然外人看不見,但是誰會想這樣過日子?」回憶當日,Bonnie仍有餘悸。
中風之後,病人通常是先送往急救醫院,病情穩定後才轉往療養院。Bonnie想盡快開始復康治療,但是急救醫院始終相對較少復康人手和儀器。以言語治療為例,急救醫院的咽喉電療療程總是長期爆滿。
等足一個月,Bonnie終於可以轉院,去到才發現,不少治療師或針灸師是實習學生,人手亦沒有預期般充足,直言有點失望。「我有遇過好學生,但是復康始終有個黃金期,作為病人自然希望發揮到最大效果。」她與部分病友,向院長申請自行聘用坊間的針灸師,用自己的方法解決問題。
每日的復康活動,除了電療和針灸,還包括步行、練手握力、填顏色、彈鋼琴、下巴夾球練習吞嚥肌肉。慢慢地,沙啞的聲線變得清楚,舉起手不會再輕易掉下,就連Bonnie最緊張的吞嚥測試,第一次不行,第二次也成功過關。
回家 才是真正戰場的開始
回家,不等於一天都光晒,反而是復康路的起點。第一樣要習慣,就是失去私隱。因為站不穩,肌肉不協調,Bonnie需要媽媽協助,才能在沖涼凳上洗澡。「那時我變得像個三歲小朋友,但是事實上我是一個成年人。」
愛之深,責之切,媽媽和姊姊都替Bonnie着急,擔心她坐輪椅太久,他日難以行走。一般人會覺得,出院就等於行得走得。實情是,行得走得並不代表可以在毫無輔助下久站久行。病人家屬其實處於十分矛盾的狀態,一方面希望親人有改善,另一方面又擔心過分用力會出事。
有一次,電視節目正在介紹高空瑜伽,Bonnie隨口說一句「我都有玩過。」沒想到,惹來媽媽巨大反應:「你仲講?你仲講自己有玩過?」就算Bonnie明白媽媽是出於關心和恐懼,當下還是忍不住發脾氣,連晚飯也沒有吃,離家透氣。
出自好意的壓力,有時叫病人難受;出於無心的說話,有時更令人傷心。出院之後,Bonnie每一日都努力復康,但是留在家中的時間還是比較多。又有一次,家人不經意搭嘴說「你而家咁得閒」,直叫Bonnie火冒三丈。「一來我不想這麼得閒,二來其實復康是很忙,復康就是我當時的工作。」
先導計劃 小投資大回報
去年11月開始,Bonnie一星期五天都安排了復康治療,起初有兩次去復康會,三次去醫院,兩個月之後,Bonnie覺得復康會的治療更有用,互換雙方次數。今年農曆新年之後,Bonnie終於不再需要輪椅。然後就換成復康會配健身教練的模式,復康會兩天,健身訓練兩天。
在物理治療師Jeffrey眼中,Bonnie的進度可謂超額完成,除了因為她的病情較輕,年紀較輕,最重要還是勤力。Bonnie受惠於復康會的先導計劃,獲資助參加密集式治療,協助會方收集成效數據。負責個案的社工Jackie表示,Bonnie能夠在患病後七個月重投社會工作,為自己賺取收入,為社會增加勞動力,本身的經濟效益,遠遠超過先導計劃的資助金額。
Jeffrey坦言,年輕人與長者的復康目標設定有所不同。長者的身體狀況本來就在退化,治療後能夠自理生活,閒時落街飲茶,防止身體健康惡化,已經是「功德無量」。但是Bonnie只是三十出頭,幸運的話,人生還有幾十年要過。「我們會將復康目標訂得比較高,至少病者可以重投工作,享受以前的生活。」
中風令人失去許多基本能力,病發初期,不少病人可能會覺得,如果請一個傭人可以照顧我,不就可以了嗎?Jeffrey會反問:「你想一世都要傭人跟住?」「你以前可以打籃球,就算今日不能鬥波,站着射波、走籃也可以吧?」他強調,醫護人員需要有同理心,代入個案的角度思考。「假如病人失去動力,醫護人員就順理成章放棄,結果就會好可惜。」
復康過程 有如慢鏡播放的長片
「有時我都會懷疑自己,做來做去都好似差不多。」中風生活是一部慢鏡長片,卻又不能跳播,個性急躁要求又高的Bonnie自當受不了。「我不忿自己好慢,去廁所又行得慢,就連斟杯水都好慢。」
訪問前兩晚,Bonnie半夜起牀上廁所,一醒來,右腳繃緊如鐵板。攝影師本想開導她,指一指自己說:「三十年後也是一樣。」想當然矣,是說錯話了。Bonnie苦笑:「所以我才苦惱,現在不就是提早了嗎?」
中風之前,Bonnie一直勤做運動,做肌肉訓練能夠舉起120磅重量。「現在簡單連落一級樓梯都會猶豫,原來,做人係會驚死。」復康路上的最大壓力,是不知道自己還可以走多遠。Bonnie常常問Jeffrey,「我幾時先會好番?」她知道,每一次Jeffrey都是回答同一句說話,「怎樣算好番?」想當然的答案,就是「變番好似之前,好似正常一樣。」
雖說身體狀態已回復八成,Bonnie平日行路都要全神貫注,腦袋要指揮大小肌肉,眼睛只望目標,手持柺杖,心無旁騖,希望自己盡量行出一條直線,所以常常看不見身旁行人。正常,就是活動自如,上落樓梯沒有問題,不需要用柺杖。「正如我望見你,我會覺得你好開心,行又行得快,見到人可以打招呼。」
接受現狀和努力改變 並行不悖
記者問,你覺得自己能否百分之百復原?Bonnie斬釘截鐵說不會,最多只有九成。
今日不用再坐輪椅,但是Bonnie外出坐車依然不能久站,每十五分鐘一定要坐一坐。有時又會擔心巴士煞車,自己未能捉緊扶手。「但是我開始接受,有時候,我真係得咁多。」她開始接受自己用電腦打字會卡住,「或者,終有一日,我可能會愈打愈順呢? 」
話雖如此,Bonnie還是不時會問Jeffrey「幾時先好番」,Jeffrey又再回答同一個問題,麥兜式的對話,上演不知幾多次。人總有軟弱的時候,就算對答案心知肚明,還是想別人鼓勵。面對日常生活,Bonnie一直袋住護士長的一句說話:「別要只記住以前有幾叻,要記住你現在做到的已經好叻。」
要是說中風這朵烏雲的一線銀光,相信是Bonnie的心理能夠遇強愈強。雖然身體狀況只得昔日八成,但是她覺得心理質素的提升足以彌補失去的兩成。急躁個性多添一絲謹慎小心,霸氣外露依然控制得宜。「差一點就要與世界永別,我覺得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難倒自己。」
Bonnie復工已經三個月,早前拿到自己的工作表現報告,就連上司都感受到她為人變得開心和樂觀,還幫到其他同事。公司人事部一直有跟進Bonnie的復康進度,請假七個月,有三個月是有薪病假,再讓她停薪留職。
未返工之前,Bonnie最擔心是同事目光。由於她沒有什麼中風特徵,有同事以為她只是跌倒,弄傷腰骨。當時她想蒙混過關,唯唯諾諾就算。後來發現,其實別人也沒有時間去留意自己,她終於覺得中風不是什麼一回事,卻又不想長篇大論解釋。
行出街 又是一個戰場
「好多事情,沒有病過,是不會留意到。」簡單如與同事外出用膳,Bonnie都會叫他們決定好餐廳才出發,「因為真的會浪費腳骨力!」
一個殘疾病人能夠行出街,背後經歷了許多不為人知的鍛鍊。治療中心是室內環境,通道又平又闊,但是在中心做得多好,要能夠行出街又是兩回事。街外有來自不同方向的光線、聲音、行人、汽車……突然遇上一級石壆,也可以叫他們失去平衡。
病過辛苦過,Bonnie遇上殘疾人士都會特別照顧。「當你坐住輪椅,有人幫你開門,原來已經好開心。」復康初期,媽媽會推輪椅帶Bonnie覆診或去街。有一次,二人乘坐行人天橋通往地鐵站的升降機,到達時擾攘甚久也未能離開。
Bonnie忍不住提高聲線說:「我真的需要出去。」
「咁急,飛出去囉。」其中一位乘客聲大夾惡。
那一刻,Bonnie已經生氣得說不出話來,媽媽劈頭回一句:「有手有腳就去搭扶手電梯啦。」
人生曲奇材料是「我在好好過生活」
復康路上,Bonnie還經歷過許多許多。媽媽推輪椅上巴士斜台需要九牛二虎之力,有時在天橋找不到升降機,媽媽要先扶她落樓梯,再爬一次樓梯,只為了取回落下的輪椅。現在,有時她情願用柺杖支撐,用扶手電梯也不用升降機。「我覺得有人比我更有需要,我要對得住自己。」
聽到這句說話,記者覺得,Bonnie其實已經好番,她不再是一個病人,而且有能力幫人。
臨走前,她給記者和攝影師一人送了一包自製曲奇。她說,做餅乾用的牛油只餘一半,另一半只能用植物牛油代替,口感可能會比較鬆脆。吃下去,是芝麻味,是有點鬆脆過頭,但更多的材料是:快樂、自由自在、重獲新生,以及「我在好好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