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起長長白鬍子的老翁楚原拍了一百二十部電影,在第3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獲得「終身成就奬」,大會用了1分20秒概括他過去對香港電影的貢獻,夠嗎?他在台上的人生箴言,在邵氏被方逸華奚落的當年事,夠在網絡「洗板」數天。1962年,他在粵語片年代組成「玫瑰影業電影公司」,開創新風,及後到邵氏「被動」創作,曾打破票房紀錄,亦曾拍出他頒獎禮上言及的幾齣「仆街戲」。
如楚原所言:人生就是由歡聲與淚影交織而成。港產片今時今日每年產量低見五十多齣,他的電影生涯給香港電影什麼啟示?
一生鍾愛拍浪漫文藝片的楚原比王家衛更早講唯美分鏡;比新浪潮的譚家明更早用俐落的快鏡剪接手法;他拍的文藝電影在香港開到荼蘼,台灣才流行瓊瑤傷春悲秋的文藝片。他可能是第一位香港導演大膽用「說書人」方式,以導演身份現身入鏡交代劇情,亦可能是第一位拍女同性戀題材的香港導演。他的《黑玫瑰》系列一再改頭換面,被翻拍再翻拍,《聰明太太笨丈夫》、《玉女添丁》那種錯摸瘋狂喜劇,港產片由八十年代抄到千禧年。
這一切創作,都發生在粵語片最低潮的年代 ──六十年代。
這位堅持用粵語拍《七十二家房客》的新晉廣東導演,1971年進入邵氏展開了歡聲與淚影交織的電影人生。楚原屬浪漫主義的電影人,1968年的《冬戀》為他奠定藝術地位,但同時亦有影評人批評內容「空洞」、「濫情」,作品只是讓女性逃避現實。他多次自述:最喜歡拍文藝片,可是票房最好的卻是武俠片。七十年代,台灣文藝電影片商一再招手,他在那段時期拍了兩齣文藝片,《舞衣》與《小樓殘夢》均改編自依達的小說。1976年他掀起改編古龍小說之熱,及後拍了三十多齣武打片,離開片廠,他直話直說:「前半生拍戲為藝術,之後都是為了搵食。」
評價楚原的電影是很有趣的辯論題,作品往往在藝術、商業兩方面也是毁譽參半。可是,大膽假想,細心觀察他的鏡頭與色彩,運用電影語言的能力,如果遲廿年出世,楚原很可能是另一個王家衛。
天才型導演
對於中年觀眾,楚原的形象還停留在長篇電視劇《卡拉屋企》的「白頭佬」;年輕一輩會記得他演的「如來佛祖」。人到晚年,演一個小演員,完全沒有大導演的架子,他不像張徹有自己的兄弟班,也沒有李翰祥大文豪的排場。翻看《明周》有關楚原的報道,他年輕時為人謙厚,在片場談笑風生,當導演時散發的才氣已夠壓場。我們在電視看到的楚原演了十多年戲,只怪他太年輕當導演,24歲便獨立執導《湖畔草》,離開邵氏片廠的時候,他年僅51歲,但已經打滾片場三十載。
楚原是不修邊幅的導演,太太南紅說在炎炎夏天,這個男人在片廠會將長袖子剪掉變短袖。跟他合作的影星形容他從來不襯衣,永遠短褲,每天早上在太子的咖啡廳分鏡,下午入片廠,風雨不改。1973年《明周》196期亦舒訪問他時,標題「以報紙為蓆的導演」,不但突出他鮮明的個性,也流露他對電影的熱枕。
1973年,39歲的楚原邁入邵氏大片廠,當時憑《唐山大兄》走紅的李小龍曾表明想跟他與編劇倪匡合作,而他亦在訪問中透露寫了一個劇本《拳王》給李小龍,風頭一時無兩。那時楚原拍竣女同性武俠片《愛奴》,還未公演,大廠的政治氣壓仍未磨去他那點兒的傲氣,當時他說:「凡是給我拍過都不美的女明星,那就是她本身長得糟糕。」還說:「拍戲大概不是光靠努力才行的吧?」
吸收中外養份 善於改編
確實,香港電影要在楚原身上拿點養分,要知道他的才氣從哪裏來。楚原自述,少時在廣東生活憑兩張圖書館證生活,經常流連圖書館,閱讀中外名著,亦參加話劇,到香港片廠探父親,會爭取時間看外國電影。他的作品大多改編小說,喜歡浪漫言情的楚原自言與依達、古龍特別投契,而其他出色作品《玉女添丁》與《愛奴》,也是他獨具慧眼的改編作品。
《玉女添丁》取自唐滌生粵語劇本其中一章節,1968年楚原改編為電影,陳寶珠與呂奇當主角,大玩錯摸喜劇橋段。故事講述陳寶珠代姊大肚,大膽顛覆陳寶珠的玉女形象,《玉女添丁》成為「百部不可不看香港電影」之一。
女同性以愛報復的電影《愛奴》,是楚原初入邵氏之作。縱使楚原當時已是薄有名氣的粵語片導演,進入大片廠,邵逸要求所有新導演挑倉底劇本去拍,試試新人的實力。楚原選了編劇邱剛健的《愛奴》。他很喜歡《愛奴》「用愛復仇」的概念。開首數鏡,一宗殺人血案,瀰漫懸疑氣氛,何莉莉慢鏡露肩披上薄紗,驚豔四射。楚原成功將黑白片《冬戀》的唯美藝術感搬到彩色電影,到往後的武俠片與驚慄片,他亦很會運用顏色烘托角色的內心情緒。到1976年的《流星‧蝴蝶‧劍》,楚原偷偷在倪匡的劇本加了小蝶、孟星魂、葉翔幾個角色,倪匡去年回首往事亦說楚原改得好。
改編功力見於《瘋婦》
楚原改編劇本的功力要追溯初執導演筒之時,首齣作品《湖畔草》改編三毫子小說《私生子》,其後六十年代他特別喜歡改編電台的天空小說。在他的改編歷程中,1964年的《瘋婦》是他的轉捩點。他將1955年粵語片《長生塔》改編成《瘋婦》,作為白燕之告別作。當時粵語片流行反封建,導人向善,說教味濃厚。《長生塔》講述在重男輕女的村落,生育女兒的婦人遭大老爺歧視,鬱鬱終日,敍事較為平淡。經楚原改編之後,沿用《長生塔》大部分主角。《瘋婦》開首一貫他的風格,佈下懸疑伏線,瘋婦大喊「仔啊」,雷電交加,下落不明。為了突出大宅中老爺渴求兒孫四代同堂之瘋相,白燕飾演的孕婦李若梅難產一幕,加插呂奇當的西醫。西醫無懼大老爺舉槍指嚇阻撓,衝入房救李若梅。鏡頭預留四分之一鏡給槍的形狀指向大宅,待呂奇出門宣佈「兒子已死」,洋槍之狀頓時起了諷刺意味。
早於六十年代初,楚原分鏡構圖,敍事技巧,已受到西方電影的影響。由他徹頭徹尾一手包辦編、導的電影,作品更有人味,情節緊湊,更有連貫性。在喜劇《聰明太太笨丈夫》(1968),說書式介紹席上幾位心癢想偷食的男主角,出場聊聊數句,俐落地道出「點解男人要出去滾」的大丈夫心聲。
粵語片衰落 正是「玫瑰」綻放時
這天才型導演在電影路上算是一帆風順?從他的電影軌跡摸索,楚原正生於粵語片青黃不接的年代,拍了十年電影之後,正值粵語片衰落,邵氏國語片掘起。到他加入邵氏,香港新浪潮、新藝城之氣勢又打破了舊片廠制度,他終生的電影生涯都夾在粵語與國語 / 獨立製片與大片廠之間。黑白片年代拍過《野玫瑰之戀》的大導演王天林,在他的自傳亦透露在電視興起的六十年代末,工作不多,無錢電視向他招手,他便加入做戲劇創作總監。
粵語片衰落,大導演如此,一代笑匠梁醒波加入無綫電視,楚原的長期拍檔、負責佈景設計的陳景森早加入邵氏,時勢所及,當時的楚原為何還有戲拍?楚原在1962年與當時的女友南紅、父親張活游創辦「玫瑰影業公司」,用文藝片《含淚的玫瑰》打頭炮;另一方面吸納西方占士邦的元素,開創《黑玫瑰》奇情、犯罪與輕喜劇的商業片種。直至1968年約滿光藝電影,他開始接拍其他電影公司的電影,亦會跟志同道合的演員先賣片花,不收酬金的方式開戲,《冷暖青春》就是這類電影。在沒有創作束縛下,楚原開始轉拍彩色電影,將西方的電影手法融入作品之中,受到邵氏公司的注意。
這種一方面簽下電影公司,有空檔便替其他公司拍戲的步伐,令楚原在創作上進攻皆可。這種「兩條腿」拍片的路一直伸延到1972年,當時他在台灣拍下文藝片《煙雨斜陽》。簽了邵氏長約後,楚原難以保持創作的彈性,在邵氏一早拍好的《小樓殘夢》要等數年,到1979年才「解封」上畫。
《七十二家房客》的粵語推手
加入邵氏後的楚原,有過數年的蜜月期。楚原曾經說,邵氏製作時間比七日鮮粵語片多一個月,拍戲人才濟濟,有廠有景,資源豐富。他拍了破格作《愛奴》,邵逸夫給了他另一個難題。張徹自1967年的《獨臂刀》之後,人氣大不如前。鄒文懷另起爐灶創立嘉禾,大膽起用了當時邵氏不用的李小龍,票房一部比一部好,《猛龍過江》更大破票房紀錄。
邵逸夫知道,李小龍來勢洶洶,邵氏雖有賣埠優勢,要延續電影「大台」的地位,不能執於血腥武俠片,於是1973年提出改編上海的話劇《七十二家房客》。楚原一聽邵的意見,即時提出兩個建議:一是起用最受歡迎的電視節目EYT主持,加上邵氏的演員拍處境電影;第二是堅持廣東話,因這樣市井俚語才能令觀眾共鳴,邵逸夫對於後者有保留。據楚原的自述,邵逸夫想了一晚最終答應。結果,《七十二家房客》大收560萬,破了李小龍紀錄,報捷當日邵逸夫歡喜得喝醉。
長江後浪推前浪,在TVB《雙星報喜》走紅的許冠文、許冠傑,翌年在嘉禾拍《鬼馬雙星》,破了楚原立下的票房紀錄。楚原可能恃住六十年代商業電影的成功,亦可能受許氏《鬼馬雙星》的啟發,他決意依電視走紅的軌跡,改編當時最紅的電視劇《啼笑姻緣》為《新啼笑姻緣》。縱使邵逸夫向他勸道:「全世界電視的戲改編電影,你再拍,從來不賣。」楚原當時可能簽了長約,加了十倍人工,四十出頭的大導演略帶傲氣,沒有理會大老闆的勸告,依然拍《朱怨門》、《香港73》,可惜票房慘淡。
及後邵氏對楚原失去了信任,楚原努力迎合邵逸夫的口味,建議改編古龍寫的武俠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一直被「Ban 橋」,之後九個月沒有戲開。直至編劇倪匡與邵逸夫、楚原進餐時進言改編有《教父》元素的《流星‧蝴蝶‧劍》,由楚原執導。沒有看過這部小說的楚原硬着頭皮向老闆點頭說有看,再次得到老闆的信任,幾經曲折,楚原的浪漫人文武俠電影才正式誕生。
難堪的幾齣仆街戲
至於他在金像奬說因拍了「幾齣仆街戲」而遭受方逸華小姐冷待,「仆街戲」會是哪一部?根據電影資料,該不會是那齣潮洲話《辭郎洲》,那齣是富商李嘉誠在飯局中建議邵逸夫開的潮洲戲,楚原只是執行者。在他離開邵,1985年的前後,確有翻抄自己作品如《愛奴新傳》,也有重用粵語片瘋狂喜劇元素的《替槍老豆》,口碑票房徘徊谷底,只有1988年的《大丈夫日記》較好。接近收山之作、周星馳主演的《小偷阿星》更顯粗製濫造,劇本粗疏胡混,完全發揮不到周星馳的無厘頭風格。
「我從邵氏出來,真的out了」,在邵氏工作十五年的楚原,曾豁然道出那時候的創作困境。於是,他由幕後轉到幕前,做過《警察故事》的大奸角,90年代索性簽約無綫做藝員,做《卡拉屋企》的白頭佬,過着半退休的人生。諷刺的是,正當他退下來的時候,1992年劉鎮偉惡搞他的「黑玫瑰」,開拍《92黑玫瑰對黑玫瑰》,竟大收二千萬。之後後輩不斷向他的角色設計、佈景、戲名,甚至故事情節「致敬」,無一不成功。在翻炒他的作品最盛的九十年代,楚原樂意做一個小演員埋位做戲。難怪這個「白頭佬」在演辭有感悟,用麻雀的東南西北風比喻人生,縱使人生是「失意倍多如意少」,也要「管他天下千萬事,閒來輕笑兩三聲。」
時勢做英雄
翻查香港電影資料館出版的口述歷史,發現楚原說過世間大抵只有時勢做英雄。他這樣概括自己的電影路:「只是跟着時代走。」他舉例說,年輕時受意大利的新寫實主義影響,1960年《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情節如子女行乞乞着父親、兒子見到母親當娼而跳樓的情節,全部是六十年代的新聞,沒有一段是自己創作出來的。及後受占士邦電影的影響,創作了《黑玫瑰》;受了張徹與日本武士片的影響,才有《愛奴》,唯美的拍攝手法也跟隨外國潮流走。
時至今日,他說仍然很珍惜粵語片末期的創作自由。
那究竟在楚原心中那齣才是他拍過的「仆街片」?楚原懂不懂電影藝術?一切由後人評價。這位37屆香港電影金像奬「終身成就奬」得主,在他1972年仍未成為最賣座的導演時,他接受《明周》訪問時這樣說:「票房賣座每個導演都巴不得高,但此事強求不得,我是不計較的,但是每當拍完一部自己認為不錯的電影,就份外開心,遮都遮唔住那份快樂。」-《明周》196期節錄(1973年)
做自己喜歡的事,拍自己喜歡的戲,這就是人生,也是給今日香港電影人的借鏡。
編輯推介五齣楚原電影:
《可憐天下父母心》(1960)
《瘋婦》(1964)
《玉女添丁》(1968)
《愛奴》(1972)
《流星‧蝴蝶‧劍》(1976)
資料來源:明周資料館、明報資料館、《香港影人口述歷史叢書 楚原》、《寫實與抒情:從粵語片到新浪潮1949-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