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的寫作課上播放《重慶森林》,我問:「有多少人看過這部電影?」舉起來的手寥寥可數。
我沒有告訴在課室內那些青春而憂愁的眼睛,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是中四的暑假,S致電給我說:「電影終於上映了,我要去看王菲。」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們結伴上電影院。S一直喜歡王菲和黃家駒,而且常常嚴肅地強調,當王菲仍是王靖雯,還沒有受到廣泛注目時,她就很愛她。
S在學校裏的固定好友,並不是我。她只會在心裏長了疙瘩,需要對人傾訴的時候,才會致電給我。偶爾,我們在放學後一起走路到車站去。
因為S,我才開始留意王菲,只是沒法抱持熱情。那時候,我開始寫小說,被學校的制度和生活上許多瑣碎的事情反復刺傷,解決的方法就是保持沉默,下課後立刻回家讀翻譯文學作品。流行文化離我太遠。我對S感覺親近,並不是因為她漂亮又聰明,會巧妙地修改校服裙的長度和寬度變成合身帥氣的衣服,再配合時尚的書包和鞋子,而是,即使她在班上那麼亮眼,還是會不自覺地曝露出藏得很深的幽暗。
中二的夏天,S和班上的一位男生曖昧,那男生的座位在我身後,他白晳微胖,笑起來像米奇老鼠。但S其實已有一名校外男友。她苦惱地問我該怎麼辦。夏令時間,S和關係不明的「米奇」下課後去遊玩,總要拉上我。其實我常常想要盡快回家,但看到S臉上淒愴茫然的神情,又狠不下心拒絕。有時,我們會到「米奇」的家裏去,偷吃冰箱裏的冰條和雪糕。當他們在房間裏久久沒有出來的時候,我就悄悄帶着書包離去。
S和「米奇」正式成為一對之後,「米奇」會在上課時把桌子誇張地移離我的椅背,我不以為然,直至另一個同學告訴我,那是因為S的嫉妒。我感到受傷的是,原來S從不明白,我願意和他們一起外出,只是為了完成對她的愛護。當時年少的我,並不渴慕戀愛,只是一旦認定了某個人是朋友,就會押上所有的自己,以為這樣才是認真而且深刻的關係。
可是戀愛中的S看不見我,也看不見她自己。升上高中之後,S仍然會在我生日時,送上手作生日卡,繪上我喜歡的史諾比,偶爾也會在電話中和我談很深很長的話。但我們不再同班。高中的班別依據成績編排,她和「米奇」被編到最末的,被老師放棄了的一班。
S的成績曾經名列前茅,後來,每次派發測驗或考試卷的時候,她總是先瞥一下「米奇」看了分數後的臉色。早熟如S或許已經知道,維持關係的其中一個方法,就是設法不要比男友更優秀。
後來我回想青春期,就覺得那是一段,把自己當作陶泥不斷搓揉,在有意和無意之間作出各種選擇,模塑自己的時期。
我們一起去看《重慶森林》的途中,談及我要交給編輯的一篇小說,還沒有寫完。她說:「我也想有人等待我的作品,給我死線,要我交貨。」我驚訝地說:「你也可以!」S美術科成績優異,喜歡繪畫,我一直覺得她有視覺藝術創作的天份。我們走向電影院的途中,討論要把畫作投稿到哪些刊物,可是,我隱隱地感到,S的幽暗所在─或許,對她來說,真正重要的作品,就是創造出一個被許多人愛着的自己,而不是自己以外的什麼。因為她其實並不那麼喜歡自己,必須依靠別人的愛去填滿。
會考之後,長成大人之前,我和S便失散了。多年後,我終於喜歡了王菲,但我喜歡的是,離過婚,受盡情傷,鑽研佛法的王菲。每次重看《重慶森林》,看到在快餐店內隨着《California Dreaming》的節奏晃動身子的年輕阿菲,就會想,不知道S後來有沒有成為一個自己所欣賞和愛惜的人。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