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台北國際書展期間,我和黃怡在誠品信義店做了一場對談,講的是她的新書《林葉的四季》。二月中的台北跟香港一樣,熱得像夏天,四季的分野好像已經完全給搞亂了。我從書展會場走路到達誠品,已經大汗淋漓。黃怡此時正優雅地在三樓餐廳喝着梅子雪碧。雖說是對談,焦點是黃怡的新作,話題便環繞着她創作上的歷程和意念。
我認識黃怡已經很久了。十年前我到她就讀的中學教寫作班,她是班上表現最積極也最突出的學生,交出來的作品常有令人驚喜的點子。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原來是理科生。不過,也許理科背景令她的文字沒有文科生偏愛的文藝腔,反而給人非常清新的感覺。過了一年,看到《明報》星期天副刊都有連載小說,題材是每週發生的新聞事件,難度甚高,而作者是「黃怡」。我起初還疑惑,此黃怡不會是彼黃怡吧!她應該還是個中七學生啊。但一看文筆,便知道真的是她。這批作品後來結集成《據報有人寫小說》,題目頗有自我疏離意味。
黃怡作為早慧的文學少女,是常常用來宣傳她的手法,但她自己並不太想這樣包裝自己。她不是那種引用張愛玲名句,說什麼成名要趁早的人。真實的黃怡非常踏實,認真學習,從不以天才自居。也很可能,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多少帶有遊戲的成分,就是覺得寫小說好玩,並沒有什麼當作家的虛榮。進了大學之後,黃怡棄理從文,念比較文學和心理學雙主修。因為一次被派往內地兒童護理院寄宿實習的機會,令她認識到特殊需要兒童的生存狀態。她把這次經歷寫成了第二本書《補丁之家》。這本書有趣的地方是,黃怡並沒有直接記述寄養兒童的故事,而是藉由他們的啟發,改寫成日常人生的故事。她並沒有強調這羣人的特殊性,反而強調了他們和所謂正常人之間的共通性。這一點是很有心思的。
我說我認識黃怡很久,但自從寫作班之後,很多年沒有跟她碰過面,只間接聽到她的消息,知道她後來去英國念了個比較文學碩士。近年黃怡在文學活動上比較活躍,又當上了《字花》的編輯,在一些場合也見到她的身影。與從前女學生的娃娃臉相比,現在的黃怡在外表和思想上都變得成熟了,但更難得的是,她依然保有當初那份天真。黃怡式的天真,有點像西西,就是對世界充滿好奇,愛發問而不急於求答案,喜歡具創意的誤讀,有諷刺而不尖刻。後來,黃怡發來了給她新書寫序的邀請。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林葉的四季》裏的短篇,總共寫了八年,在不同的場合發表過。在黃怡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林葉這個人物已被創造出來了。他是一個十歲的小男生,喜愛大自然但有潔癖,常用奇怪的角度看世界,缺乏安全感,對母親林阿母非常依賴。林阿母在高級超市工作,負責用保鮮紙把食材整潔地包裹起來。這種作業展示出人和自然的奇怪關係。但以這種「不自然」的工作維生林阿母,又同時是常常帶兒子林葉上山接觸大自然的人。這些故事呈現出一種側面的「自然書寫」─必須在人工化的城市裏尋找的自然。林葉在保鮮紙裏找到秋天,在被丟到垃圾站的聖誕樹找到冬天,在校工阿伯的風濕發作中找到春天,在一桶被遺棄在路邊的金魚找到夏天。這些事情好像跟四季沒有邏輯關係,但在林葉獨特的感受性中,卻又順理成章。
林葉很可能是個「不正常」的孩子。他會把攤販的煮食動作看成街頭表演,把滷水魷魚看成外星人,把大學的冠名大樓看成墓碑,把星巴克看成售賣供品的店鋪。他的生活中充滿誤讀。這些誤讀有時止於有趣,有時發人深省。這位怪小孩把大人世界習以為常的成規都打破了,但他自己卻沒有想過要打破什麼。那林葉的創造者黃怡呢?她只是利用了筆下的天真男孩來對現實發出不滿和質疑嗎?我相信一半的她是自覺的,要不就不能成為有文字調度能力的作家了;但另一半的她可能是不自覺的。林葉就是黃怡的分身,一個永遠充滿童心的自己。所以視覺可以遊走於林葉和黃怡之間,也即是人物和作者之間,時而純真,時而深思。
觀看書中林葉的微妙變化,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雖然說林葉這個人物八年來都沒有長大過,但作者黃怡卻很明顯長大了。林葉並沒有變得更聰明,也沒有變得更世故,但在後來的篇章中,引起思索的地方卻更多。林葉的故事由單純的妙趣橫生,演變成亦諧亦莊的反思,就算間中出現淡淡的哀傷,也不會令人灰心喪志。從《據報有人寫小說》開始,黃怡就以現實世界為題材,以迂迴和低調的方式作出的回應,但她從來沒有流露出尖酸和怨氣,也不輕易讓自己落入直白的表態。這可以說是在目下的社會氣氛中,一股難得的清新氣息。
在台北書展期間和黃怡聊天,她表示書展的氣氛令她思考了很多關於文學出版的問題。的確,她雖然依然年輕,但也不是一個完全的新手了,已經是出版了三本書的作家了。而且,可以看到她近年寫作的志向越來越堅定了。她手上已經開展了好幾個寫作計劃,而且以勤奮的方式去加以實現。她不輕信才華,而選擇努力鑽研,細心琢磨,常常為寫作做充足的資料準備。像她這樣既有天分,也願意努力的作者,我認為應該得到更好的回報,和更大的回響。在五光十色的書界迷宮中,但願她能找到她的路,並且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