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露天的大埔翠屏街街市,看起來跟其他街市無異,四四方方的格局,中間是菜檔、肉檔、衣紙舖等商店,四周是行人路,只是路分外寬闊,而且樹很多。但繞着街市走一圈,不難發覺路邊總是放了一疊疊整齊的發泡膠箱,兩個打直的套着一個打橫的,再用繩綁好,在其中一些膠箱上,貼了手繪海報,其中一張畫了一枝紅蘿蔔雙手合十作「拜託」手勢,寫上:「各位街坊:感謝大家支持及體諒前線回收者的工作,社區中看見彼此,大家協調讓發泡膠箱有變身的機會……」
有溫度的民間回收系統
設計這海報的藝術家程展緯,細心向我們解釋:「這些膠箱是附近的商店的,每朝早店舖員工開箱拆貨後,便把膠箱交給員工或回收者,回收者收集完,綁好在路邊,每晚都有貨車向回收者收購膠箱,運到內地回收重用,每條膠箱賣到五元到五元半,約六個箱為一條。這個街市有自己的回收生態,形成一個微型的、下欄式的經濟圈。」海報的作用,正是希望大家都看見這膠箱背後的故事,與其直接扔掉,膠箱回收後其實可製成其他塑膠物品,如打印機的外殼和酒店拖鞋等。
程多年來關注勞工和清潔工,早年的「椅子運動」曾為保安員和收銀員爭取座椅,又曾受到大埔清潔工王英菊的啟發,推動改良公共垃圾桶的煙灰缸設計。近大半年來,他一直關注翠屏街市的發泡膠箱回收問題。當很多人視路邊的膠箱為阻街垃圾,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他卻看見一個民間自發處理廢物的系統,以及當中有情有義的社區人際網絡。
為了解街市的生態,他曾親身到街市體驗當清潔工,又在菜檔幫忙,平日一星期也有幾天會到街市跟街坊攀談,結識街坊。「這個街市每日扔近千個膠箱,這裏有個叫陳仔的回收者,執了十年膠箱,即是說他一個人便執了過百萬個箱,大家都知道膠箱在大自然一萬年都不會分解,所以他的貢獻其實好大。」有時候清潔工為免有人投訴,會暫時把陳仔的箱放在另一處「安全地方」,過後才放回原位。有貨車司機見陳仔年紀大,會義務幫他把紙皮鎅好,把箱整理好。這些額外的工作純粹出於簡單的善意,「大家覺得垃圾阻街,將之扔掉,看似很合理,但其實這裏所有嘢都有溫度。」
訪問當日,我們也遇見那貨車司機,他只邊執整膠箱邊輕輕說一句:「見佢(陳仔)年紀大先幫吓佢。」程又向我們介紹旁邊衣紙舖的朱先生,「朱生好出力,令到周邊檔口都會嘗試配合。這個地方的人容易一點去傾,可以用人的方法解決問題。」朱生指:「這種回收系統所需資源不多,但效果好大,如果這些膠箱扔去壓碎,好唔抵。」
除了連結前線清潔工、回收者和商戶,程也要跟食環署和區議員協調,花費不少心力。過程中最令人沮喪的,莫過於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投訴者,不費吹灰之力推倒各方辛苦建立起來的信任。如先前他和各方協調後,食環署決定在街市劃出實驗區,讓回收者在指定位置收集膠箱,但經傳媒報道後隨即收到投訴,實驗區的膠箱只好搬到更遠更窄的路上。「回收者朝九晚九不斷執,是很剝削的生活,這種工作有人肯做,也幫助解決問題,但沒有支援。」
提倡這種區內回收除了基於解決實際問題,也希望讓清潔工和回收者得到應有的尊重,「一開頭我以為一份工的辛苦程度,在於工作量,但原來不是這樣,有時一個人能否自主工作,重要過他有幾多工作量……譬如對於清潔工而言,工作的滿足感可能是見到街道由污糟變到乾淨,但兩個鐘後有人扔一堆垃圾,清潔工便接到投訴,他們的工作無讚賞,只是由投訴去推動,工作不應該是這樣。」
建立社區默契
以上的社區工作,似乎都不是大家對藝術家的典型想像,程展緯說:「我是藝術家,但我未必會稱這些社區工作為作品。我更加重視的是藝術家如何演繹公民角色,由公民社會出發倡議一些事情,創造議題。我們經常講兩種不同的藝術實踐方法,一是發現,令人見到被忽略之事,二是串連,把不同的東西串連起來,實驗新的想法和可能性。」
社區營造,連結社區從來都是程展緯關注的事,他也是舊時油麻地活化廳的創辦人之一,但他認為在自己居住的區做事,感覺真實得多,「我之前也做過好多空降式的社區活動,申請個funding,騰出自己時間去做。但比起一個你每日經過的社區,一定沒有那麼好。就像在這個街市,我每次經過,認識多一個人或一間舖,知道多一點點事情,沒有限期去完成一個項目,可累積成更有機的關係。我亦因此對社區感覺更強,更真實,社區內每個人都是有面相的,現在當我再行入這街市,感覺很不一樣。」社區工作常說「充權」(empowerment),首先要做的正正是親身走進社羣之中,如人類學家一樣仔細考察當中的細節和角力,而非站在高位隔空幻想出「受助」對象,「以前開始做社運時,自覺自己唔識,好擔心會做錯,但其實當你走入去(社羣),清楚當中的內容,便發覺可以有不同的方法(去介入)。只有當你清楚問題所在,才會有權力。」
他相信,在現時社會充斥着無力感的氣氛下,從生活出發連結社區更為重要,「現時的政治環境下,所有組織好容易被瓦解,相對起建立組織,更重要是個體如何配合自己的生活做連結,在社區建立真實的默契,就如清潔工自動自覺幫忙搬走膠箱,又再搬回來。將來有什麼大的打壓時,好需要靠這種信任同默契。政權最叻就是令大家失去信任,你告我、我告你。這種社區關係亦不是計『顏色』的,我也不清楚他們的政治顏色是什麼,但我們需要這樣的關係。」
我們逛完街市後,走到附近的紅綠燈旁站着聊天,如程所言,大埔相對較多這類「舒緩區」,一些較為寬敞、讓人可以停下腳步的空間。環顧四周,不少連鎖店因「椅子運動」而陸續為員工增設椅子;再看看公共垃圾桶,清潔工毋須再把整個垃圾桶搬起去倒煙灰,只須拿起新設計的碟子倒走便可。這些由生活出發的微小行動,最終意想不到地放大成更深遠的改變。程指:「好不幸地,去年二百萬人+1都改變不了大環境,但這般力量,拆開來用,可以好好用。少少人湊在一起,從生活上去做,確實可以改變到什麼,那能量亦持續到……無論現時秩序如何被破壞,我們要有信心重新建立自己的秩序,讓人知道我們有能力去實踐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