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1日，緬甸軍方發動政變，逮捕國務資政昂山素姬與她所屬全國民主聯盟（NLD）多名領袖，民眾發起大規模抗議運動，堅持至今，面對軍火炮彈亦無懼。以《飢餓遊戲》三指手勢作號召，醫護與公務員發動罷工，婦女敲鍋、晾衣，工人響咹、堵路，藝文組織義賣作品籌款⋯⋯方方面面，都展現了緬甸人的團結，以及輸不起的執拗決意。
這個屢被旅遊聖經《寂寞星球（Lonely Planet）》選為最值得拜訪的國家，終於憑人民視死如歸的勇毅，傷痕纍纍地，被世界看見。
萬分有幸，在局勢一發不可收拾之先，2018年我用身體和眼睛，走過仰光、曼德勒、蒙育瓦、蒲甘各城鎮。不長也不短的兩星期，視野盡被流動的笑容，及泛夕陽色彩的金色寺廟塞滿。抗爭之前，緬甸人活得坦蕩，從心到外烙守佛理，善良得無以名狀；亦總是有夏日的陽光，渲染開橫溢色彩，潑灑在男男女女的七彩裙襬上。
不談歷史、種族、宗教等複雜因果，只想念記，曾對我溫柔以待的緬甸人事。
必須赤腳入廟 男孩一生至少要出家一次
逾二千多年前，佛教從印度傳入緬甸。佛教徒崇尚建造浮屠（意指佛塔），廟與塔均千姿百態地林立。近90%人口信奉佛教，男性一生中更必須削髮出家一次，修行時期取決自身意志，有的終身為僧。爬上曼德勒山（Mandalay Hill）那天，沿途雲集佛門聖地，我遇上一群年輕見習和尚，披着朱紅袈裟，笑談起還俗後的未來夢想。
緬甸人所信仰的佛教，與泰國、柬埔寨、寮國、斯里蘭卡同源，都是小乘佛教，且有濃厚泛神論色彩，意味不摒棄其他鬼神，兼容並蓄。晚上參觀雪德宮大金塔（Shwedagon Pagoda），雪（Shwe）為金，閃閃金光漫天遍地，襯托若隱若現的月色，着實驚艷。寺與寺之間我追着貓，眼睛睜得老大的一匹，似乎早已洞悉人世之陰晴圓缺。
值得一提的，是拜訪緬甸寺廟或佛塔時，必須赤腳。緬甸人之所以普遍穿人字拖鞋，清貧外，還因方便出入廟宇燒香拜佛。艷紅檳榔、雀鳥糞便等痕跡處處，只要你不在乎髒亂，就能腳踏實地親近神明。
日昇日落 為旅人引路的善心
被譽為「萬塔之城」，蒲甘現存二千多座佛塔，指尖之處皆浮屠。九至十三世紀，緬甸第一個王朝，即駐紮於此。「隨便亂晃，找一個你覺得漂亮的攀上就好。」在佛塔上看日昇、日落，是慾望清單上必須完成的浪漫事。
得當地人Min Min幫助，我順利摸黑前往神秘日出觀賞點。2016年地震後，緬甸政府開始禁止遊客攀爬佛塔，但某些小寺小廟仍保留狹隘通道。由滿天星宿開始，到出現層次分明的顏色，比想像中稀疏的塔與塔，在迷霧裏載浮載沉。然後，第一顆熱氣球從北方騰升，默默往南移動，此時太陽仍含羞。我和一群外國旅人屏息凝視，話語輕放，直至身體被旭日溫暖，抖顫停歇。
而當一天最後的溫暖消散、暗沉的夜降臨，還會有當地人在梯間燃點燭火，淡淡的，像雙唇微張。大概，每座佛塔都藏起了一縷又一縷、安靜悲傷的靈魂。那天為我引路的，是名穿紅黑衛衣的小男生。
珍視傳統的人民 視之為草芥的政府
鍾情廢墟的，肯定會愛上小鎮蒙育瓦（Monywa），這裏盛產銅礦，卻因郊區「緬甸的莫高窟」而聞名。租了輛Tuk tuk（三輪車），近兩小時走在顫顫巍巍的柏油路，停靠一荒蕪村落。上圾路後，迎面是滿山石窟，四百九十多個佛龕散落，有大有小，珍藏無數明麗漂亮的壁畫與佛像。
導遊Htike一邊向我講述壁畫記載的佛教故事，一邊惋惜指政府對文物毫無維護政策，石窟內壁畫殘脫、佛像崩壞的情況持續。Htike的兩個孩子都上了大學，女兒二十三歲，正在當老師。他一年才與孩子見面兩三次，言談間笑得溫柔也悲傷。Tuk tuk上貼了昂山將軍（Aung San）的照片，對這位爭取緬甸獨立的民族英雄，Htike和大多數緬甸人一樣，極盡尊崇。
Htike希望買一台車子，那就可以載更多外國人，賺更多的錢，盡早退休。手機上，他為妻子標記「Beloved Wife」，好不甜蜜。
偶然闖進「男人的浪漫」 緬甸奶茶即茶走
緬甸男人的浪漫，相信非傳統茶室莫屬。他們會在煙霧繚繞中，吮吸那杯傾瀉了不少的甜奶茶，不停續杯，坐上半天閒聊日常。某天我在仰光市區走得累極，誤闖進牆身漆成克萊因藍的小店，被靦腆的他們真誠招待。老闆說開店已四十載，而後呼朋喚友，向我介紹認識的常客。粗獷裏藏着的溫柔，我會珍重一輩子。
曾同屬英國殖民地，緬甸奶茶文化與香港相近，茶室無數，簡陋或高檔任君選擇。「識叫緊係叫茶走」，比起砂糖，煉奶更易融於茶，香濃絲滑，身心皆滿足。 叫一杯Lahpet Yeh（奶茶，直譯為茶葉水），透明杯子盛着一潭撲簌簌的焦糖色，地攤的緬甸奶茶更地道更好喝！
在曼德勒，有家我超愛的小店，光顧了至少兩遍。必點奶茶和茶葉飯，後者特別香口，脆脆的，咬下去會發出輕巧踩在秋葉上的聲音。帶異國風情的涼拌闊條麵，深藏不露。煉奶薯片適合用來送電影，店內兩個大螢幕播着美國英雄電影，人們都抬起頭，目光炯炯，特別可愛。
坐仰光環城火車 收獲微細卻足夠柔軟的緣分
想繞仰光一圈，絕大多數旅人都會選擇花三小時，坐上環城小火車。車票一張僅二百緬元（相當於港幣一塊），聽上去耗時，但奇幻平實的風景一如Wes Anderson《穿越大吉嶺》，完全不無聊！外國觀光客上車要待在特別車廂，不過大家都會無視這一潛規則，隨意換位。
途上，盡是相遇。把倒頭車座位讓給我的酷大叔，和我一同把頭探出車廂吹風；說得一口流利日文的女孩，訴說起意欲走出貧困深淵的心；而陪我搭了最久的，是一對賣Longyi的夫婦。他們的女兒分別四歲半和兩歲半，一家常到寺廟參拜，是虔誠的佛教徒。聊着聊着，竟忘記投入沿路景緻。不過最美麗的風景，永遠是人。謝謝所有微細的邂逅，明明知曉彼此只一面之緣，仍待我以誠，眼裏有波光粼粼的溫柔海洋。
願你們一直美好。
據緬甸人權組織統計，截至3月21日，緬甸軍事政變以來最少250人遇害身亡。追尋自由的人卻仍緊摟彼此，像籠住一簇簇火苗，相信只要繼續擁抱下去，就能在黑暗中燃亮。
僅盼曾與我有一面之緣的人，平安順遂。即使前途漫漫，亦願你們有得償所願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