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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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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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沒的船

05.11.2020
圖片由作者提供

他問我:「她要我來問你,有想過要再住進以前的那個單位嗎?」

遷進新居一周之後的某個夜裏,收到一個電話,那是曾經駐守在那個我暫居過幾年的島上的保安員。他已經退休,可是仍然擔當着某種聯繫的角色。以前的房東託他致電給我。保安員愛貓如命,把流浪貓養在自己的工作室。或許我因此而沒法忘記他,正如我仍然記得,島上為數眾多因為被溺愛而紛紛養出了肥大肚腹的流浪貓,那種印象,跟白果貓在島上離家出走一個多月的記憶同樣強烈。

令我驚訝的是,前房東以為我仍然留戀那個單位。在我的腦海,那個房子,是一艘仍然在沉沒狀態的船。當我住在那裏時,湖藍色的牆壁,常常令我產生遇溺的錯覺。不過,最初我決定租住那個單位,原是為了被某個巨大的陰影浸沒─那房子瀰漫着這樣的氛圍。後來,房子因為牆壁滲水的問題,而必須大幅裝修,我終於得到一個離開的機會,心裏鬆了一口氣。實在,島上大部分的房子,都有着悲傷的牆壁和天花,常常不分季節地流淚。至於少量沒有滲水問題的房子,不過是像船身早已傾斜的鐵達尼號的頂端,沒頂是遲早的事。

我告訴保安員,我再也不會住在島上。掛線後,我反思了一遍,為何令前房東產生誤會,是因為她叫我回去舊居取回信件時,我問候過那房子嗎?還是,我表現了一種不恰當的友善或熱情?或許,前房東只是基於一種直覺,而她的直覺並不是完全錯誤。確實,找到新居之前,在網上尋找租住單位的時候,我瀏覽過島上的房子,照片中淹沒在某種遺世獨立,或被世界所遺棄的陰影,令我感到非常熟悉,那和我內在的致命的幽暗互相呼應和共振,加上租金相宜,我幾乎想要回到那裏。可是,我知道,這必定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人有時,或常常,被毒害自己的人和事物,強烈地吸引,終至不能自拔。我記得白果貓如何像被窗外的樹和鳥所蠱惑那樣離家出走多時,終至皮膚敏感,骨瘦嶙峋,差一點死在島上。

死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從出生時開始嗎?離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必定是從相遇開始。人的存在,生命的確立,是記憶。那麼不實在的虛幻的記憶,卻是生命的核心。人和人,人和貓,人和房子,人和一個社區、一個城巿,以至整個宇宙之間的關係,緣起和緣滅,最後留下的不過是一堆恍如灰燼的回憶。關係是把自己刺繡或融蝕在某個他者之中,讓自己不再孤獨而純粹,直至分離時,硬生生地把自己和他者的記憶情感情結切割,全新回到不完整之中。

或許,我已失去了把自己完全融進一所房子裏去的勇氣,因為一旦開始,就必會帶來結束,而結束是一種能引致死亡的剝離。我並不害怕,甚至喜歡那個島,因為在那裏生活的記憶,全是陰灰灰的幾近折磨,因此,離開時我快樂得近乎解脫,免卻了離別的難過,只是這種輕省,必須以多年的痛苦的日常來換取。

那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我對島的緬懷,只是出於一種可以超脫離愁的嚮往,我只能勉力提起精神,拒絕這個黑暗而誘惑的島,在陌生的新居,迎向所有的不可知。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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